10 蜉蝣(10)

蜉蝣(10)

一言既出滿座嘩,溫淩旭登時愣在了原地,幾十個仆役本将此處包裹得水洩不通、亂成一團,然而一聽大夫的這番話,卻吓得沒有一個人敢惹出半點聲音,生怕撞破了這微妙的氣氛。

姜瑾并未成親,究竟是……怎樣懷的孕?

一時間,此事變得甚是撲朔迷離,人們本不願相信這樣純潔清白的女子會作出未婚有孕的事,然而經過大夫的再三确認,再看向床榻之上恬然安睡的少女時,眼神不免變了一層含義。

難怪她不願同少爺成親,原來已經不幹淨了,不僅同別的男人暗通款曲,竟還有了孽種,簡直贻笑大方。

“都退下。”溫淩旭聲色冷冷地開口,仆役們紛紛低下了頭,紛紛答了是後悄然離去,只留下大夫和自己在姜瑾的床榻前。

他自然知道那些人心裏都在想些什麽,只是……他願意深藏心底千般保護的女子,怎麽可以受到他們那樣醜惡的評價和诋毀?更何況他心知肚明,這一切都是他的錯。

是他侮辱了姜瑾,才會致她淪落至此——無法嫁給溫容允、還懷了孕,受盡衆人唾罵與不齒,而盡管自己的名聲會臭名遠揚,也從未見她說過自己的一星半點不好。

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将所有的罪過都自己扛。

簡直對自己殘忍到了極點,真不知該說她是善良還是傻。

老大夫道:“顏姑娘的身子骨并不強健,想來是自幼便營養不良的緣故,如今有了身孕,消耗更是大。”

溫淩旭緊緊地擰起了好看的眉,道:“她的身子我會慢慢調養。”

老大夫欲言又止,溫淩旭強忍着心下的不安,淡淡地道:“先生有什麽話,但講無妨。”

“顏姑娘年紀不大、身子也不好,又是頭胎,加之最近這段時間外界風言風語不斷,她不僅處在風波中心,又未婚而孕,心情想必不會順暢,對腹中胎兒是極大的損傷。”老大夫嘆了一口氣,道。

溫淩旭右眼皮一跳,道:“何……意?”

老大夫憐憫地看了裝睡的姜瑾一眼,道:“保母則子死,保子則母亡。”

溫淩旭好不容易才穩定了心神,嗓子不知覺間竟幹澀得無以複加,艱難地道:“沒有救治之法麽?”

“恕老朽無能,實在無力回天。”老大夫道:“且決定必要趁早,時間拖得越久,能保大的可能性便越小。”

老大夫後來究竟說了些什麽,溫淩旭已然都聽不清了,只記得自己渾渾噩噩地送走了人,回來時已然看到了姜瑾睜開澄淨的雙目,聽她波瀾不驚地道:“我和孩子之間,只能留一個對麽?”

溫淩旭在生意場上舌燦蓮花,輕而易舉便能将對手逼至絕境,自己則立于不敗之地,然而此刻卻好似啞巴了一般,無論如何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姜瑾的問題,只得兀的将她攬在了懷裏,力道之大仿佛生怕她離開自己一般。

“我不會讓你有事。”他一字一句道:“相信我。”

曾幾何時,也有不少人對姜瑾說過“相信我”,她信過一次,而後被叛軍系于馬後,拖行瀕死,至此之後任何意欲獲取她信任的言行,都會令她産生強烈的抗拒感。

姜瑾聞言只是不經意地将額前的碎發撩到了耳後,是最普通不過的一個姿勢,然而卻令溫淩旭不禁愣住了。

她不置可否,并未正面回答溫淩旭,而是沒頭沒腦地突然道:“我覺得我這個名字取得不好,我不喜歡。”

溫淩旭身形一頓。

夕顏,傍晚盛開,于次日淩晨便凋謝,一生性命不過系于一夜,正如蜉蝣與螢火蟲,朝生暮死,而不知春秋。

薄命之花,薄命之人。

“你會長命百歲,”溫容允屈膝半跪在她的床榻前,緊緊地握住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心口,道:“我娶你,做我的妻子,百年之後方是你我同歸之時。”

他素來不會說什麽知心話,哪怕關心自己的侄兒也從未說過一句體己的話,父母與兄嫂先後逝世,靈堂之上他一滴淚未落,只是茫然。

滿腔的悲傷亦無法用語言表達出來,他只能無休止地壯大家族産業,仿佛這樣便能心安、彌補空虛似的,也難怪姜瑾迷糊間罵他是個笨蛋。他的确是個大笨蛋,哪怕心中柔腸百轉,也不懂得表達出來。

只有用行動證明一切。

是以這句話出口,他便覺得自己委實是個混賬,連句好聽的話也不會說,姜瑾一個小姑娘,受了這樣大的委屈,還要屈就自己嫁給他,簡直……

“将死之人,有幸得溫先生垂青,已是榮幸之至。”姜瑾竟淺淺地一笑,如冬湖破冰、春回大地,只是片刻間的功夫便消失不見,溫淩旭只得傻傻地聽她道:“此後一別,萬望珍重。”

溫淩旭聲色大變,他自然不容許姜瑾便這樣離開,然而她武功高強,只不過平日裏懶得同人動拳腳便顯得廢柴一個,實則整個溫府的家仆都不是她的對手。

臨走那日,系統呆呆地看着顯示面板上怨氣消散度的百分之八十和真愛欄空空如也的“盛景”,險些流下了心酸的淚水:【請宿主時刻注意當前數值。】

搞了半天,萬潇兒還沒虐、溫淩旭的好感還停留在90點一動不動,姜瑾居然就這樣一聲不吭地開溜了,她的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系統一直不清楚,但現在它合理地懷疑姜瑾自己需要吃藥了。

“他對顏夕更多的是憐憫與心疼,而并非是愛。”姜瑾淡淡地看着顯示面板上溫淩旭鮮紅的好感度數值,跟自己毫無關系一般淡定道:“顏夕注定要死,死、也要死得其所、死得有用。”

系統愣是沒看出來她開溜和顏夕死得其所這件事有個鳥的聯系。

“所以你只能是一串數據、一段程序,而并非是人類。”

溫淩旭最後的十點好感度提升最難的一點在于,只要顏夕還活着,他便會在愛情與事業之間徘徊不絕,更何況這是一個重視事業幾乎高于一切的男人。

正好比妻子和母親同時掉進河裏要救誰這個令人蛋.疼的問題一樣,在沒有辦法做出選擇時,姜瑾不會吃飽了撐的去挑戰他的底線。

對溫淩旭來說,心能分出一半給一個女人已經極不容易,若奢望他為了自己而放棄一切,則無異于癡人說夢。姜瑾換位思考了一番,清楚明白打感情牌是沒有用的。

是以她搖了搖頭,看系統一副孺子不可教的神态,一縱身便躍入了濃濃的黑暗,離溫府而去。

随後的數月間,溫府派出了不知多少能人異士,百般搜尋姜瑾的下落,可無一不是铩羽而歸,溫淩旭卻并未放棄過任何線索,哪怕只有一丁點姜瑾留下的痕跡,也勢必要追查到底。

直到十月期滿,姜瑾臨盆在即時,他已然瀕臨絕望,推掉了所有的拜會,一人來到了姜瑾尚未來溫府時久居的深山老林小茅屋前。

他想知道自己的愛人曾經歷過的一切痛苦和無助,然而她卻沒有給自己這個機會,只得來到她生活過的地方,想感受一下她留下的氣息,卻正見小茅屋的臺階上坐着一個身形慵懶的女子。

他的身形定在了原地,聽那沒心沒肺的女人輕笑道:“我早便猜到你會來,便先來這裏等着,請恕夕身子不便,可不是不懂行禮的規矩。”

她還記得,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不快,只是如今說來歷歷在目,原先的不悅也成了如今的回憶,莫名的酸澀。

溫淩旭一言未發,只平靜地坐在了她的身邊,任由那個素來堅強的女子乖巧地靠在他的肩上,閑話家常一般笑道:“比起溫府的華麗和顏家的無情,我更喜歡這樣山林小居的平靜,哪怕窮困不堪,也好過無盡的利益掙紮。”

系統認真地打量着姜瑾的神色,一瞬間不清楚她究竟是否在借着做任務說真話。不過它念及這女人一貫的作風,想來這也是在演戲吧。

“你會不會怪我不辭而別?”姜瑾眨了眨眼,偏頭看了看溫容允冷厲的側臉,在傍晚的夕陽中被暈染的竟有些柔和,更多的是凄涼,她見男人沒有回答的意思,自顧自地道:“可若是在你身邊,你一定會殺了這孩子。”

為了留下她的命,而選擇犧牲這個孩子。

“你還年輕,還可以……”溫淩旭終于緩緩地開口,嗓音沙啞得不像話,話未說完便被姜瑾不由分說地打斷,“可我不想。”

溫淩旭一怔,凝視着姜瑾輕撫着小腹的手,她道:“這是我們的孩子,我不想他有事。”

為了留下他們之間曾在一起的見證,哪怕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

溫淩旭猛地便轉過了臉,怕被她看見自己現如今的表情,顫抖的手心卻被姜瑾塞了一把精致的金錯刀。

“這便是顏家的象征。祖先最初是骁勇善戰的将軍,後來愛上了江南水鄉的溫婉女子,便放棄了軍功與榮華,成了一名普通的教書先生,洗去手上全部的鮮血。”姜瑾緊緊地握着他的手,不允許他松開。

她将溫容允心心念念卻終究拿不到的東西放心大膽地托付給了溫淩旭,笑容甚是絢爛,仿佛打了勝仗一般。

她頓了頓,又用一生中最溫柔的聲音道:“我找穩婆看過,她說,以我的體質必然會難産,我不希望自己撐了這麽久卻功虧一篑。”

溫淩旭不可置信地緊緊盯着她的雙目,聽她一字一句道:“必要時候,用這把刀剖開我的肚子,只要能把孩子平安取出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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