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chapter21

chapter 21

沒有搬來源合的之前,秦绾是住在一個名叫烏溪的小鎮。說是鎮子,其實只比村落大一點點,還有一條長街,開着商鋪。商鋪的對面是一條河堤,有水泥的樓梯可以通往河邊,河邊有欄杆,怕行人不小心掉進去。

秦绾在烏溪的家不在長街上,也不挨着那條河。

但那是秦绾最喜歡去的地方。

當時住的房子是自建房,烏溪很多人家的房子都是自建房,但是鮮少有秦绾家那樣的三層。

像是小洋樓似的。

她本應該為自己可以住在這樣的地方而感到幸福,畢竟秦海天是她的父親,李豔玲是她名義上的母親。但秦绾還是覺得這并不是自己的家。

小學是走讀,學校就在鎮上。每天放學秦绾就背着書包回家,然後在房間裏面寫作業。

掰着指頭計算時間,到點就出房間下樓去廚房,幫李豔玲洗菜什麽的。

不然她會忘記吃飯。

倒也不是真的忘記,就是李豔玲不會叫她,她就不好下去了。

秦绾整日裏過得小心翼翼,身體緊繃得像是一根弦絲,從來沒有放松的時刻,一天比一天更緊,不知道什麽時候會铮然斷裂。

她印象中李豔玲和秦海天吵架很嚴重的一次,是在半夜。

樓下傳來砸東西的聲音,仿佛悶雷敲在她的心頭。

秦绾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是她只能裝聽不見。

等到二天起床準備去上學的時候,她看到廚房一片狼藉,還有大半個被砸碎的西瓜,和案板菜刀一起扔在地上,紅色的瓜瓤碎了一地,看起來像個被砸癟的腦袋。

紅彤彤、血淋淋的。

秦绾為此做了好幾天的噩夢。

夢裏是四方的房間,她好像被鎖在原地,只能看見利刃當頭落下的光影映照在牆壁上。

睜開眼是灰撲撲的水泥天花板。

房子建起來,但是卻沒有怎麽裝修,甚至都沒有刮瓷,四周的牆壁冰冷得像是牢獄。

離開這個內裏灰暗的家,搬到源合的前一天,秦绾跑到河邊吹風。

她不喜歡她的房間,她不喜歡總是吵架的李豔玲和秦海天,不喜歡承載了這一切記憶的烏溪,但是她很喜歡這條潺潺的河。

陽光落在上面的時候,漂亮得不可思議。

秦绾想,也許這是自己最後一次待在這裏,于是當天,她站在河邊,倚着欄杆,一直看到太陽西沉,河上光斑散去。

搬到源合後,秦绾最開心的一件事,就是可以見到奶奶。

奶奶對她很好,每次吃飯會叫她,冬天會給秦绾灌熱水袋。

樓下的榨油機器有時會運作到晚上十一二點,秦绾被吵得睡不着,會一邊用腳輕輕将熱水袋滾來滾去,一邊盯着窗簾在心裏計算機器運作時發出的齒輪間奏。

俞隋是秦绾在源合交到第一個朋友,到了初三那年,俞隋因為父母鬧離婚的事情,時常請假,兩人不太有時間可以一起放學。

秦绾記得初三國慶節的前一天,學校組織去參觀源合的人文博物館。由于臨近國慶,街道上面好多店鋪都在櫃臺上擺上一面嶄新的國旗,還有超市打着喜迎國慶的名頭做起了促銷活動,人流量大幅度增加。

好些家長不放心自己的孩子,特意等參觀完就來接人。

秦绾的家距離博物館還是有些距離的,坐車都得十多分鐘。只是她還沒有走到公交站,天上就下起了雨。

沒辦法,秦绾只能到就近的一個甜品店門口躲雨。

甜品店進出人來人往,秦绾能偶爾感覺到有人将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她不太确定,又覺得是自己敏感。

秦绾先前就淋了雨,雖然沒有濕透,但是吹着風還是覺得冷。

然後,她聽到推門的動靜,有人從甜品店走出。

那是個很漂亮的女孩,穿着黑色的裙子以及同色的外套,腳上是白色的小短襪和小皮鞋。秦绾看着她,想,她真的好漂亮。

她以為女孩要走,但是對方卻一直站在門口。

應該不是擔心下雨,畢竟女孩手上拎着傘。

秦绾意識到自己盯着對方太久,于是轉開自己的目光,結果卻感覺到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拍。

她回頭,女生說,“可以幫我拿一下嗎?”她遞過來自己的傘。

秦绾愣了愣,反應過來,接過,“好、好的。”

接着,女生開始脫自己的外套,裏面是一件白色的襯衫。

真奇怪,明明是同樣的黑白色系,但就是感覺不一樣。秦绾就讀的民中沒有校服,但是有班服,是參加活動的時候買的,也是黑白色系,寬大的袖子和褲腳,好像把她裹成了一個蛹,一眼就能和眼前的人辨出差別來。

不知道為什麽,秦绾突然很慶幸那班服不需要天天穿,而自己今天也正好沒有穿。

秦绾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然後她看見女生擡手環過自己的腰,将脫下來的衣服系在了她的腰上。秦绾沒太反應過來。

女生拿過自己的傘,思索着問她,“你是不知道自己來了?還是來太多了啊?”

秦绾開始眨眼睛,乍然間,她只覺得一股無由來的羞恥從腰上的那點圍度貫穿了全身,心髒以仿佛百米沖刺的頻率狂跳着,耳尖肉眼可見地開始泛紅。

難怪她總覺得有人在看自己,但是又不知道是看什麽。

現在,她想,大概她知道了。

秦绾開口,“對不起,我……”

秦绾月經不調,總會晚幾天,有時也會提前,但是奇怪的是,她來月經也不會肚子疼。她總覺得自己不正常,但是俞隋查了資料告訴她,這是正常的。還說她肚子不會疼比大多數女孩子運氣好多了。

俞隋不會騙她,秦绾放心下來,但是因為這不确定性,她總是摸不準時間。

出現這樣的糗事有點讓人難堪,可好像落在她身上又不算離奇。

“跟我抱歉幹什麽啊?”女生被逗笑了,聲音清淩地混着雨聲落在秦绾的耳廓,仿佛帶着濕意,連帶着她的心也濕漉漉的。

女生撐開自己的傘,“我記得前面好像有個公共廁所,我帶你過去。你身上沒那個的話我給你,我正好帶得有。”

秦绾輕聲,“謝謝你。”

“沒事。”

大雨依舊,那把傘容下兩個人顯然有些小。秦绾偏頭,只見那傘沿正好攏在她的肩頭,而女生微微弓腰。她個子高上秦绾許多。

路上遇到一條灰色的大狼狗,雖然栓着繩子,但還是嚣張地沖着行人吠叫。

女生皺眉,帶着秦绾走了另一條街。平行經過的時候,步子還快了許多。

“你怕狗啊?”

女生搖頭。

秦绾猜測,“讨厭?”

女生笑了笑,沒說什麽。

“我不喜歡狗。”秦绾小聲說着,低着頭看見水泥磚踩上去時,縫隙濺出泥水,又落在她的鞋面上。

女生聞言轉頭看她,同樣小聲,“不喜歡就不喜歡。”

秦绾瞳孔微震。

她記得一節語文課,老師讓學生想出自己喜歡的動物和不喜歡的動物,舉例說明為什麽喜歡和不喜歡,讨論辯證的意義。

秦绾不喜歡狗,可她說不上來為什麽。

俞隋問她,“為什麽不喜歡狗啊?狗狗多可愛啊。”

這話她聽到很多次,為什麽不喜歡狗;秦绾不喜歡狗诶,小狗狗多可愛啊;秦绾好奇怪,她不喜歡狗狗。

是啊,為什麽呢?

秦绾也覺得自己很奇怪。

秦绾去廁所一看,褲子染了一大半,第一天量多,這很正常。

再想到之前那些經過她的身邊然後看了她幾眼開始私語的情況,只覺得尴尬。她更不敢想象自己站在透明玻璃的甜品店門口,是怎麽被店裏面的客人看見的。

外套的內襯是黑色的,看不出到底有沒有染到,但秦绾肯定不好意思就這樣還給女生。

結果女生見她出來沒繼續圍着衣服的時候,挑眉說,“你拿擋着就行了。”

“那我怎麽還你?”

“不用了,這個衣服我買了好幾套。”她把傘塞到秦绾手裏,“你淋了雨回去最好熬點紅糖水喝,我媽給我說喝這個有用,你讓你媽媽也給你熬一點。先走了哦。”一邊一說着,不待秦绾反應,轉身沖進雨幕。

這場雨來得突然,也偃旗息鼓得快。

雨勢已經減小,秦绾甚至嗅到路旁綠化帶泥土的土腥氣。

她茫然地看着女生穿過馬路,有着穿着同樣裙子外套的女生在對面等着,見她過來趕忙打着傘迎上去。短短時間,她看見女生被同行的人擁着遠去。

轉瞬間,秦绾感覺那砸在地上的水滴開始回溯蒼穹,黑暗随之退去,她視線終于聚焦,盯着對面的奶茶店,鼻尖聞到冬日空氣幹燥的冷冽。

人們會為了自己想要維護的東西而做出駁斥。

秦绾看着笑得燦爛的張慕忱正在挼着薩摩耶的耳朵。

可人們也不會在自己不在乎的事物亦或者人身上浪費時間。

那句輕描淡寫的不喜歡仿佛佐證。

秦绾拽着圍巾擋住自己的臉,她眼眶酸脹得厲害,幾乎讓她看不清對面。

第一次,在遇見張慕忱的每一次中,這是她第一次沒有任何欣喜的情緒可言,甚至讓她産生了想要逃離的沖動。

事實上,她真的這麽做了。

秦绾轉身就走。

年節到處都熱鬧,西秀路是源合最熱鬧的步行街,此時更喧嘩更盛。秦绾沒往人堆裏紮,經過路口時,因為沒有吃早餐的饞蟲被街邊飯館的香味給勾了出來。

她看過去,店家擺在門前的爐竈,上面的大鍋沸騰着,濃白的高湯上泛着青翠的蔥花。

秦绾視線凝在那翻滾的湯汁上,只見老板用勺子攪動,翻出幾塊骨頭。

骨頭湯。

——老舊房屋在瓦斯燈下更顯昏黃,看不清臉孔的大人圍坐在火爐旁,大鍋裏面沸騰的水燒着肉骨頭,散發出一種秦绾從來沒有聞過的味道。

彼時外間天寒地凍,時值冬至。

“快過來吃。”她聽見秦海天的聲音回蕩在耳邊,“冬至最适合吃這個了,快過來。”

秦绾視線落在那堆着肉塊的碗上,接着上移,看見天花板角落挂着蛛網,一圈圈的蛛絲似乎無限擴大,鋪天蓋地朝她襲來。

伴随着這束縛而來的還有秦海天的每一聲,“快來吃,來嘗一嘗。”

秦绾肺腑翻攪,她再也忍不住喉間的痙攣,她逃開那些洶湧的人群,在角落彎腰吐了起來。

生理性鹽水淹沒視線,耳膜嗡嗡作響,她覺得自己幾乎要死。

秦绾動靜不小,吸引了不少路人。有人擔心地詢問她,“小姑娘你沒事吧?”

秦绾抱着樹,擺手示意不用。

随着指尖顫動的是她胸腔中狂跳的心髒,以及滿嘴酸苦的澀意。

秦绾就這樣繼續抵靠着樹,不顧行人詫異的目光,埋頭在臂彎。

好像五感都盡數消失,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她聽到耳邊傳來細弱的呼氣。

原來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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