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唐棠看着中年男人的大金牙,咦,有點晃眼睛。

大院兒裏的老太太汪翠芬,以前在大隊上過得苦哈哈,這幾年跟着女兒住進大院兒裏,肉不能經常吃,但是餅幹和糖是三天兩頭就買一回,沒多久就吃壞了一顆牙齒。

汪翠芬想着換一顆金假牙,換了好回大隊上現一現,剛開始鄭美紅是答應的,結果轉頭和大院兒裏的人一打聽,光黃金就要十塊錢一克,還別說做工和醫生的手藝費……最後,汪翠芬不但沒換上金牙,還被女兒狠狠地訓了一頓。

唐棠在心裏默默地算,嗬喲,這個叫汪翠芬心心念念卻沒能擁有的金晃晃的笑容,要起碼幾十百把塊錢啊。

孟麗雲停住了腳,但是沒有說話,大金牙笑一笑,将孟麗雲兩個上下打量一眼,又問:“煙票?酒票?”

現在人們主要是缺糧食,缺肉,缺油,缺布,日常消費得起香煙和酒的人家少之又少,很多人家裏得了點票,都要拿出來偷偷賣掉,然後去換家中最緊缺的那些物資。

所以大金牙才有此一問。

不過,孟麗雲搖搖頭。

大金牙“啧”了一聲,收起臉上的笑,低聲問:“同志,你是不是有工業票?出給我,我專幹這個。”說着曲起手指将自個兒的金牙敲得嘣嘣響,又說:“瞧見沒,我就是靠這做的金牙。”

唐棠心道,好吧,金牙齒竟然是個展現商業實力的道具。

孟麗雲也将大金牙打量了幾眼,然後擡起右手,兩只手指在左手腕兒上輕輕地扣了兩下。

“手表購買證啊!”大金牙轉着脖子瞅瞅巷子裏前後的動靜,然後伸出手掌正面反面地比劃了兩下,“十塊錢!”

孟麗雲微微一笑,也伸出手掌比劃了一下,“五十!”

“嘿,你這不是誠心賣!”大金牙皺了眉頭,“人家鋼廠好多技術工一個月工資都沒五十塊。”

“現在要是沒一塊兒手表,都不好意思跟對象提結婚,但是買塊手表多難啊?外國産品确實有的不要購買證,也不要外彙券,但是動不動就要大幾百塊,咱普通老百姓誰買得起那個?咱的工資也就能買山城、東風這些國産的,但沒票是萬萬不行,是吧?”孟麗雲臉上一點兒沒有女同志們投機倒把時常見的慌張和膽怯,她從從容容地說:“同志,十塊錢?是你不誠心。”

大金牙沒成想遇見這麽個能說會道的女同志,欺生不成,就又堆起笑,“那我再看看。”

過了幾秒鐘,他似乎終于下定決心,很為難、很牙疼地說:“這樣吧,看你是個女同志,我再給加五塊錢。”

孟麗雲挑挑眉,“三十。”

這下,大金牙直接搖頭,“這個價燙手,我相當于白幹。”說完擺擺手,直接走了。

“咱們也走吧。”孟麗雲牽着唐棠,一條巷子這麽長,倒手購買證的總不會只有這一個,實在不行,還有別處的黑市呢。

這時候,最開始問孟麗雲“糧票,三毛錢一斤”的那個人跟上來,勸道:“同志,要我說啊,你這購買證還是賣給大金牙得了。你瞧,這條街上就他最闊氣。你呀适當降低點兒,我幫你勸大金牙,讓他再往上提一提。”

賣糧票的人長得老實巴交的,瞧着像哪個大隊的農民大哥進了城,他一邊兒說話一邊兒拿着一張不知哪裏撿來的報紙扇風,還給唐棠也扇一扇,“瞧你家小閨女給曬得,我也是看着不忍心,得了,你在這兒等着,我去幫你說和說和。”

孟麗雲點點頭,“謝謝您。”

唐棠拉拉孟麗雲的手,“媽媽,我想上廁所。”

孟麗雲看一看四周,附近沒有公廁,這可有點兒為難,小孩子憋不住尿呀。

唐棠指着不遠處一片倒了一半的磚牆,小聲說:“媽媽,你幫我盯着,我去那兒。”

也只好這樣了,孟麗雲點點頭,“快去吧。”

唐棠躲到磚牆後,對停在路邊樹上的胖麻雀招招手,胖麻雀賊精賊精地,撲撲翅膀飛過來,站在一塊青磚上,歪着頭,用芝麻大的小眼睛看唐棠。

“去聽聽他們說什麽。”唐棠指一指大金牙離去的方向。

“好吃好吃,好好吃。”胖麻雀叽叽喳喳地,一副答非所問的樣子,不過唐棠聽明白了,她從兜裏掏出幾顆炒米花,攤在手上喂胖麻雀。

胖麻雀低頭啄了幾下,麻溜地飛走了。

也就過了三四分鐘,大金牙和賣糧票的一道折回來了,胖麻雀畢竟有翅膀,比他們更先一步飛回來,還站在原先那根樹桠上,朝唐棠叽叽喳喳地叫:“二十五,最高,最高!”

噢,大金牙的底價是最高二十五。

賣糧票的拿報紙扇着風,對孟麗雲說:“同志,我幫你好說歹說,口水都費幹了。”然後又對大金牙說,“你跟人家女同志說個誠心價。”

大金牙瞧着誠心誠意的,“這樣吧,你是女同志,你先說。”

孟麗雲心裏自然也有自個兒衡量,“二十——”

“二十五。”唐棠順着孟麗雲的話,接了一句。

孟麗雲心中驚訝,不過面上只是垂頭看了唐棠一眼,四歲的小妞妞,大眼睛懵懵懂懂,童音軟軟糯糯的,想必是并不明白這會兒在做什麽,随口學舌頭說了這麽一句。

不過……孟麗雲其實看得出,賣糧票的肯定是大金牙的托,二十是她可以接受的價,二十五是她覺得運氣好能賣出的價。

這張購買證本來就是女兒的運氣得來的,女兒随口說的話,或許就有那麽個運氣呢?

于是,孟麗雲跟着唐棠重複了一遍,“二十五。”

“嘶——”大金牙又牙疼了,“二十,再多絕對不行。”

這回,孟麗雲抱起唐棠,她準備走了。

她不是一定要在黑市賣掉購買證,家屬院大院兒或者老家村裏,誰家有年輕人要結婚,一問一個準,只不過,等閑她不想跟熟人之間有比較大額的金錢往來而已。

談價格就是個彼此心理上的拉鋸過程,孟麗雲一口價喊在大金牙的底價上,而且态度堅決不賣就走,大金牙和賣糧票的對視一眼,大金牙連忙道:“行吧,我今兒吃一回虧。”

孟麗雲賣了手表購買證,又向大金牙打聽了一下古董的事兒,這年頭物資缺乏,有閑情和閑錢倒賣古董的還真不多,孟麗雲感覺大金牙說的話不盡不實,沒聊幾句,就回去了。

她把唐棠的話琢磨來琢磨去,覺得那個碗可能在老夏眼裏最值錢,而且老夏既然寶貝這麽個易碎的東西,平常肯定不會帶着出門,那天在家屬院時會放在筐裏,說明是剛買回來的。

老夏祖上當大官,家中在解放前就做實業,解放後還給街道捐了小學,即便經過十年運動,但老夏有他的門道,多半還是有財力。

因此,孟麗雲直接帶着唐棠去廢品站,跟老夏說看到親戚家有那麽一個纏枝瓷碗,跟老夏那個一模一樣,問老夏收不收。

老夏倒不是個欺人的,直接開口二百二十,只一點兒,要孟麗雲萬萬不能聲張。

孟麗雲也不講價,她雖然不知那玩意兒值多少,但她心裏自有一個标準,老夏的出價還超出了一點點。

廢品站就在家屬院所在的街道上,老夏先付了錢,挑起他那一對竹籮筐到家屬院外頭,事兒就辦成了。

老夏依然是用手帕仔細地包起瓷碗,再拿廢報紙把周圍固起來,然後才放進竹筐裏。

末了要走的時候,老夏挑起籮筐,笑吟吟地看着唐棠,誇道:“好丫頭!”

孟麗雲揣着兩百四十五塊錢大大地松了一口氣,一把将唐棠抱起來,在女兒臉上大大地親一口,“今天讓你們打牙祭!”

這個點兒買豬肉肯定是買不到的,那得天不亮就去排隊才行,賣肉罐頭嘛那又太劃不來,所以呢,孟麗雲花一塊錢買了根鹵豬尾巴,賣肉的掄起大刀咔擦幾下剁成短節兒,然後全給裝到牛皮紙袋裏。

孟麗雲接過紙袋,先拿出一節給女兒,“甜妞,快嘗嘗!”

豬尾巴勁道,不肥不柴,小孩兒們還挺喜歡的。

不過,唐棠搖搖頭,看着孟麗雲的眼睛,很認真地說:“媽媽,我要買地圖。”

孟麗雲有點驚訝,家裏幾個兒子比甜妞調皮得多,哪怕是最懂事的唐文,有時候也難免鬧騰,但是甜妞,一直都像一件兒貼心的小棉襖,帶給她的全是溫暖和熨帖。

怎麽,甜妞突然提出一個看起來很沒有道理的要求?

而且,甜妞說的是“我要”,而不是“我想”,這個四歲的小小人兒,她的小腦袋瓜顯然已經想好了。

孟麗雲當然知道地圖不便宜,但……甜妞是從來不會哭鬧着要糖的甜妞呀,而且,今天這兩百多塊錢,其實不都是甜妞的嗎?

孟麗雲猶豫了幾秒鐘,最後咬咬牙,“好,媽媽給你買。”

……

娘倆兒從書店回到家裏,已經是中午一點多,家中三個小崽子餓得前心貼後背,一看到孟麗雲就嗚哩哇啦地叫,等聞到牛皮紙袋裏的鹵豬尾巴味兒,饞得眼睛都快冒綠光了。

唐棠一回了家就迫不及待地拆開地圖,她的個頭兒看桌面吃力,所以幹脆鋪在了南屋的床上,地圖很大一張,幾乎占滿了整張床,配套的還有一個小冊子,講解許多重要城市的人文風情。

唐文是求知欲很旺的年級第一名呀,他也跟着妹妹看地圖,其實唐志華和孟麗雲閑暇的時候教過兩個小的認字兒,但是唐文怕妹妹認不了幾個,所以妹妹看哪裏,他就幫忙念。

唐武看到地圖花花綠綠的,興趣保持了三分鐘,最後覺得還是盯着鹵豬尾巴比較有意思。

唐兵麽,傻乎乎地坐在一旁,沒過多久……嗐,打着小呼嚕,睡着了。

廚房裏頭,孟麗雲趕緊給煤球爐子生火,好在早上蒸的二面饅頭熱一熱還能對付一頓,鐵鍋裏放一點兒熬好的豬板油,摻上水煮一鍋玉米糊糊,再就着鹵豬尾巴,就是一頓美美的中飯了。

中飯吃到一半兒,門衛室的王大爺在院子裏喊:“孟麗雲,小孟,有你的電話!”

孟麗雲拿着個饅頭,一邊兒啃一邊兒下了樓,到了門衛室,對方已經挂了電話,孟麗雲就現在門衛室外等對方再打過來。這年頭家裏安裝電話的極少,大家打電話找人都是這樣。

“誰打的電話呀?”孟麗雲啃着饅頭,問王大爺。

“小孟啊——”王大爺這會兒沒看報紙了,他看着孟麗雲,沉沉地嘆一口氣,“是公安局。”

公安局打電話來能說什麽?無非,是唐志華的事兒。

孟麗雲的心頓時一緊。

而樓上的唐棠,她囫囵吃了幾口中飯,繼續去南屋的床上看地圖和小冊子,但是到底才四歲,扛不住瞌睡,而且又剛吃了中飯,所以沒多久就不知不覺地睡着了。

唐棠醒來的時候,孟麗雲坐在窗邊一動不動,下午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照得她整個人一半浸在清亮的陽光裏,一半被斑駁的陰影籠罩,陽光明明滅滅,唐棠看不清孟麗雲的神情,但是莫名的,覺得她整個人沉浸在一片沉郁之中。

唐棠沒有過多的思考,因為她的腦子全部都在她剛才做的夢——她夢見了爸爸唐志華。

“媽媽。”唐棠揉了揉眼睛,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呵欠。

孟麗雲回過頭,唐棠終于看清了她的臉。

啊,她的媽媽,為什麽臉上滿滿的淚水?

不過,唐棠依舊聲音稚嫩、語氣卻十分堅定地說:“媽媽,咱們去找爸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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