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章

第 2 章

“薛姨我出門啦。”

宋逸壓下大門的門把手，扭着頭對着廚房喊道。

“現在外面這麽熱，要不還是晚點出去吧。”薛姨一邊用圍裙擦手，一邊從廚房裏出來，“我給你切個西瓜。”

宋逸拉開門，探出一個頭。

午後依舊火熱的熱浪撲來。

他果斷退了回來。

“來，吃西瓜。”

薛姨給切好的西瓜插上牙簽。

“謝謝薛姨。”

宋逸開心地接過。

“薛姨，老宋今晚回來吃飯嗎？”

他往嘴裏塞了塊西瓜，含含糊糊地問道。

“宋先生沒說。”

薛姨閑不住似的拿掃把掃地。

“哦……”

宋逸低下頭，一邊打開膝蓋上的故事書看，一邊吃西瓜。

“小逸，薛姨問你一個問題？”薛姨随口閑聊道。

“什麽問題？”

宋逸疑惑地擡頭。

“你怎麽不叫宋先生‘爸爸’？”

聞言，宋逸一愣，張了張嘴，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小逸？”

薛姨掀開地毯，掃去細小的碎屑。

“啊那是因為我，我喜歡這麽叫他。”

“原來是這樣。”薛姨直起身，去拿拖把，“小逸和宋先生的感情真好。”

“嗯……”

門外傳來隐隐約約的孩童嬉鬧聲。

宋逸匆匆将最後一塊西瓜塞進嘴裏，跳下沙發，“薛姨，我出去玩啦。”

“啊好。”

大門“嗒”地打開，“啪”地合上。

宋逸攥緊手中的故事書，直愣愣地快步往前走。

其實他剛剛說謊了。

他真是一個壞孩子。

他不叫老宋“爸爸”是因為，如果他叫“爸爸”，那別的小朋友就會問他他的媽媽去哪了，而如果他叫“老宋”，那他們只會好奇老宋是誰，而不會去問幾乎是與“爸爸”綁定在一起的“媽媽”。

他真是一個壞孩子。

對不起，薛姨。

宋逸難過地站在樹蔭下。

剛剛聽到的嬉鬧聲逐漸變大。

他悶頭亂走竟然也走到了小公園。

小公園中央有很多設施，幾個孩子在滑滑梯上。

領頭的正是昨天他看到的那個小胖子。

他們沒有發現他。

宋逸在原地踟躇了片刻，最終悄無聲息地走到樹蔭下的秋千處坐下。

他應該怎麽做？

宋逸以前在居民樓時，也沒有什麽特別要好的朋友。

不能說是被讨厭孤立，只是存在感比較低，和那呼朋喚友的小朋友不一樣。

大家做游戲的時候也會邀請他，但不會特地去叫他，只是順帶罷了。

當然，在學期要結束的時候，老師聽說他要轉學了，于是號召班裏的小朋友每人給他寫了一張小卡片。

其實，宋逸并沒有覺得非常高興，甚至還感到無所适從。

他并不希望成為人群中的焦點，哪怕只是短暫的一刻。

不過，不管同學們是真心還是不真心寫的小卡片，宋逸都有好好地保存着。

老宋說要和他們好好相處，所以到底什麽樣才算好好相處呢？

宋逸決定順其自然。

老宋一個大人還要插手小朋友的事情，真是不……

那個詞語是什麽來着？

嗯……害臊。

嗯，不害臊。

宋逸又在心裏默念了幾遍，以免下一次又忘記。

樹蔭下很涼快，宋逸打開故事書，找到自己看的那一頁，認真地讀起來。

回去老宋問起來，他可沒有一直待在家裏。

“毫無疑問，如果我們追趕的那個怪物，真的跟尼德·蘭的魚叉相碰，可以确信那家夥肯定要倒黴……”（1）

怪物來了！

宋逸屏住呼吸。

“喂！”

“……原來那是一條平常的長須鯨……”

空歡喜一場！

宋逸失望地翻下一頁。

“喂！你聽到沒！”

宋逸這才意識到有人在喊他，他茫然地擡起頭。

只見原本在滑滑梯上的小胖子已經走到了他面前的沙坑。

後面的幾個人也跟着他過來。

“你在叫我嗎？”宋逸小聲道。

小胖子以超過同齡人的體型站在他面前，再加上後面的幾個人，俨然像一座不可撼動的大山。

此時此刻，“大山”的表情可算不上友善。

“你叫什麽名字？”

小胖子問道。

“我叫宋逸。”

“你就是新搬來的那個？”

“嗯。”

“你就是那個暴發戶的兒子？”

小胖子露出一個別扭而怪異的表情，像想模仿什麽但卻模仿失敗的樣子。

宋逸一愣，“什麽暴發戶？”

他感受到這句話裏不加隐藏的惡意。

聽到他這話，小胖子似乎一梗，那怪異的表情破裂了一瞬。

“是啊，暴發戶是什麽意思？”

他身後的一個身型消瘦的男孩低聲問道。

小胖子頓時臉一下漲紅，随即惱羞成怒，一巴掌拍在那個提問的瘦子頭上。

瘦子“哎呦”了一聲，捂住自己的腦袋。

“暴發戶就是暴發戶，就是和我們不一樣，不該和我們待在一起，這都不懂！”

小胖子氣勢洶洶道，巴掌擡起來，顯然還想再打那個瘦子。

瘦子見狀，頓時大叫起來。

“啊知道了！”

“知道什麽？”

小胖子的注意力成功被轉移。

“他不能待在這裏！”

瘦子指着秋千上的宋逸大喊。

晃蕩的秋千顯然不能帶來什麽安全感，宋逸下意識地站了起來。

被瘦子這麽一說，其他人也恍然大悟，開始附和道：

“對，他不能待在這裏！”

“那他該待在哪兒？”

又有一道很小的聲音說道。

小胖子一瞪眼，再次舉起手。

這時，瘦子猛然彎下腰，虛虛地抓起一把沙子，朝宋逸灑過去。

“你快離開這裏！趕緊滾！”

沙子飛到半路，就飄飄地落下，只有一點沾到宋逸的書上。

宋逸趕忙拍了拍書面，把書抱在胸前，想要離開，卻發現自己竟然邁不開腳，仿佛有什麽壓在他身上，讓他一動也不能動。

“你還不走！”

瘦子又揮了一把沙子。

“是啊，你怎麽還不走！”

其他人跟着喊道。

小胖子回過神來，見宋逸還站在原地，立即也彎下腰，兩手并用，将底下有點潮濕的沙子揉成一個沙球。

“你快滾啊！”

瘦子看着那個沙球，沖宋逸大吼。

小胖子猛地做出一個抛擲的動作。

沙球在空中劃出一道曲線，外表面松散的沙礫簌簌往下落。

宋逸茫然地呆在那裏。

不過一瞬，沙球便擊中他抱着書的胸口。

沙礫飛揚，他猛地向後倒坐在地上。

不要呼吸。

電光火石之間，宋逸只有這一個想法。

可惜，身體的執行速度實在跟不上大腦。

細小的粉沙通過呼吸道進入肺部。

宋逸用力捂住口鼻，伏倒在地上，開始劇烈地咳嗽，眼淚不受控地流下。

“咳咳咳咳咳……”

伏在地上的男孩渾身顫抖着，伴随着仿佛要咳出五髒六腑的咳嗽聲。

小胖子沒想到會變成這樣，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怎麽辦。

“他不會要死了吧？”

一個人小聲地說道。

“你在說什麽？！”小胖子大驚。

“我，我說……”

“別胡說八道，他只是在咳嗽而已！”先前的瘦子說道。

“就，就是，他只是在咳嗽而已。”小胖子有些磕絆地說道。

“好了，他應該也明白自己不能待在這裏了，我們去別的地方玩吧。”小瘦子提議道。

這話正符了小胖子的心意。

他大手一揮。

“走，我們走。”

說完，他第一個轉身往外走，始終不敢看地上的宋逸。

幾個小孩的聲響漸漸遠去。

宋逸停止了咳嗽，他撐在地上，臉埋在臂彎裏，幹嘔着，喉口仿佛仍有沙礫。

他努力眨着眼，讓淚液流出。

淚水順着臉頰滴落在地上，暈出一個個深色的小圓圈。

眼睛裏的異物感終于消失，但淚水仍未停止。

他小心翼翼地呼吸着，伸手用力地抹了一把臉。

伏在地上的小孩緩慢地爬起來。

不遠處，男孩收回視線。

“少爺，怎麽了？”

一個男人提着公文包，走到男孩身邊，彎下腰恭恭敬敬地問道。

“沒什麽，走吧。”

男孩轉身，男人立即為他打開車門。

停在路邊多時的汽車再次啓動。

——

宋逸站起身，發現自己的故事書可憐兮兮地躺在沙地上。

急忙撿起來，拂去其表面的沙塵。

所幸沙子破壞力比較小，書沒有受到太大的損壞。

宋逸松了口氣。

此時此刻，小公園裏只剩下他一個人。

幾乎出于下意識的，宋逸抿起嘴抱着書往外跑。

他只想離開這兒。

老宋今晚到底還回不回來啊？

可沒邁出幾步，他又停了下來。

他站在原地，盯着微微晃動的秋千看了許久。

一團黑暗的，邪惡的龐然大物，在尖叫，在嘶吼。

他看不清它的面貌。

宋逸想了很久。

老宋說要和他們好好相處……

完全出于直覺，他意識到，把剛剛發生的事告訴老宋，又能怎麽樣呢？

于是，他又重新坐回秋千上。

他翻開書。

許久也未翻過一頁。

太陽從天穹頂滑落。

秋千上晃蕩的影子逐漸拉長。

風吹過樹沙沙作響。

晚霞從遠方蔓延開。

宋逸合上書。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塵土沾在灰色的短T恤竟也不是那麽顯眼。

用力拍了拍衣服。

宋逸努力回憶着來時的路線，往家走去。

沒有孩童的嬉鬧聲。

他遠遠地看到“城堡”的青色藤蔓繞着圍欄伸出來。

他加快腳步。

身後傳來汽車的聲音。

很快，一輛汽車便與他擦肩而過。

宋逸看着那輛車向前行駛，最終停在了“城堡”前。

一點莫名其妙的膽怯冒出來。

他在原地停了下來。

車的前座下來一個穿着西裝的男人。

宋逸還沒來得及失望，就見那男人并不是直接往別墅裏走，而是走到車後座，彎腰拉開了車門。

一個和他一般大的孩子從車上下來。

只一眼，宋逸便愣在了那裏。

他從來沒見過這麽好看的人。

童話書裏所有描繪公主美麗的詞語落在“她”身上都不為過。

這就是公主嗎？

宋逸看着“女孩”微微蜷曲的發縷垂落在頸邊。

此時，“她”的身後是一片瑰麗夢幻的晚霞。

路燈還未亮起。

微黯的光線朦胧了“女孩”的身影。

宋逸呆呆地盯着，甚至連呼吸都忘了。

西裝男将車門合上，轉頭正好與愣愣地看向這邊的宋逸對上眼。

宋逸猛然一驚，卻見西裝男彎腰對“女孩”說了一句什麽。

下一瞬，“女孩”冷淡的目光便投向了宋逸這邊。

幾乎是下意識地，宋逸朝“她”揚起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他并不知道自己現在有些狼狽的模樣配上這個用力過猛的笑容顯得異常滑稽。

“女孩”嘴角微動，似乎笑了笑。

宋逸再次呆住。

這一切在宋逸眼裏仿佛過了很久很久，但實際上“女孩”不過只是随意地瞥了一眼。

“她”收回目光，西裝男又說了一句什麽。

“她”點點頭，随即便往別墅裏走去。

西裝男站在原地，沒有跟着進去。

“等……”

宋逸微不可查地發出一個音節，想要追上前去。

可惜“女孩”已經消失在別墅的門後。

目送自家少爺進門，鄭齊收回視線，看了一眼還立在那裏的小孩，坐回車上。

等到汽車駛離，宋逸才回過神來。

原來“公主”真的住在“城堡”裏。

他仰頭望着那棟別墅，想象再次與現實接軌。

英勇無畏的騎士！

他在巨浪滔天的大海上與可怕的獨角鯨搏鬥。

神秘的、閃閃發光的、迅疾的、龐大無比的獨角鯨！

他的公主在城堡裏等待着他。

宋逸無意識地攥緊書的一角，直到書的尖角刺到他。

公園發生的事情再次湧上來。

一股前所未有的沮喪淹沒他。

——他根本就不是什麽騎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