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國無良将

第25章 國無良将

天光即将放亮,厚重的雲層,宛如北疆天空常年不散的一片陰影,沉甸甸地壓在頭頂上。

汪合不緊不慢地緩緩踱步來到書房,摘下牆上的鐵脊弓,用手輕輕地撫摸着。

“好弓啊,只可惜,未遇明主。”汪合語氣中帶着十足的惋惜。

“太子殿下,您,怎麽看?”

無人回答,屋中一片寂靜。

汪合嘆了一口氣,繞過垂挂的地圖,點燃蠟燭,将昏暗的書房照得一片明亮。

地圖背後,周顯盤膝而坐,雙目緊閉。即使處于絕對不利的局面,周顯依舊儀态端方,面色平靜。

“太子殿下,蒙汗藥的滋味如何?”汪合表情戲谑。

周顯緩緩睜開眼睛,他如今确實筋骨無力,連擡一擡手指都覺得格外費勁,更不要提大的動作了。

他的指尖微微一顫。

在他裏衣的袖口中,緊貼着小臂,有一道冰冷的溫度附着在皮膚上,是他最後的武器。幸好此物極為隐蔽,連汪合都不曾察覺,因而沒有被收走。

那是一種失傳已久的暗器,名為梅花袖箭。

他八歲那年曾落水發了一場高燒,幼時的記憶大多模糊。在殿中醒來時,發現貼身裏衣之內,小臂上還緊緊綁着這管梅花袖箭。

據他母親元慧皇後所說,這是當初有人為他專門定制的玩意兒——因為他當時年幼,身小力弱,無法以腕力揮出武器,所以特意複原了這種失傳已久的暗器,用來給他防身。

這管梅花袖箭,極輕極細,花分五瓣,一管中有五支梅花箭,只要以手指輕叩,管底盤絲機括就會在悄無聲息中瞬間發箭,五步之內見血封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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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最危險的時候保命所用,管中只有五支梅花箭,用完就再也沒有了。

周顯默數汪合與自己的距離。

太遠了。

汪合看周顯半晌不言,微笑道:“殿下,在想什麽?”

周顯道:“在想汪将軍準備如何殺我。”

汪合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哈哈大笑:“殿下說笑了,我怎麽會殺您呢?”

周顯冷淡地看了他一眼,眼神中的意思十分明顯:不為了殺我,你是來做什麽的?

汪合目光中露出一絲懷念之色,口中道:“元慧皇後對我有恩,我……不會殺你。”

周顯目光一凝。

他母後仙去多年,在世之時,汪合還沒有飛黃騰達,兩人似乎沒有什麽交集,更逞論恩情了。

汪合這話是什麽意思?

汪合的面上緩緩浮現出一個微笑:“殿下不必去猜,那時候你還沒有出生呢。”

周顯心中頓時疑惑更甚。汪合起勢是在邙谷之戰後,此前他不過是軍中一副将,連入京觐見的資格都沒有,怎麽能與母後有所關聯,甚至讓母後為他求情?

汪合像是也知道他心中疑惑,不緊不慢地道:

“殿下,您聽說過……趙傳庭嗎?”

當然聽說過,周顯的腦海中立刻反應出一個人。

趙傳庭,曾經的一代名将,天奉初年以戰功擢升為護軍将軍,戍守北疆。但這位戰功累累的将軍卻并未得到善終,反而是遺臭萬年——

當年犬戎南下,趙傳庭用兵一時不慎,被困城中,糧草斷絕,最終竟然投降犬戎,還被單于招為驸馬。

這對于大孟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羞于啓齒的一段經歷。

大孟自古以來,只有忠臣良将,面對犬戎的威勢,縱使沒有勇氣戰死,暫時俯首投降,也早晚會尋得機會逃回中原,絕對沒有過像趙傳庭這樣貪慕富貴,竟求娶犬戎公主為妻的!

天奉帝盛怒之下,不顧衆将與皇後娘娘的勸說,将趙傳庭留在京中的家眷滿門抄斬,全家數十口的首級運往北疆,高挂在骁山關城門之上,用以警示世人叛國之将的下場。

想到這裏,周顯黑沉的眸子驟然眯起。

汪合眼中波瀾不驚,像是在說一段與自己無關的故事:“看來太子殿下是知道的了。怎麽樣?是不是從小被當做一個警示世人的故事?”

周顯沒有說話。

汪合絲毫沒有管他的反應,自顧自地說道:“只可惜,他的幼子當天外出游玩,回家時看到官兵将府門團團包圍,吓得不敢靠近,東躲西藏數十天,最終在官道上看到了運送他母親與兄弟姐妹頭顱的車輛。”

“那味道太難聞了,殿下,你知道那種腐敗的血液的腥味嗎?”

“數十人的血液,流滿了一車,蠅蚋嘬之,臭不可聞。”

“那幼子一路乞讨,跟随車輛步行一月來到北疆。他想要質問他的父親,為什麽做這等叛國求榮之事,害得全家枉死?”

“當他到了犬戎才發現,父親當初詐降,想要伺機逃回大孟。但犬戎人心機深沉,将他困在犬戎營中,寸步不得出,所謂的公主招親,不過是單于第六十三個女兒——連名字都不配有的那種。”

“他把全家被殺的事情告訴父親,父親悲痛欲絕,萬念俱灰,橫劍自刎。”

“在死前,留給他一句話,我不得善終,乃咎由自取,孩兒自歸鄉耕種,不可為我報仇。”

汪合的眼神深如幽潭,道:“殿下覺得,這個故事怎麽樣?”

周顯默然不語。

汪合見他不說話,嘆了一口氣:“看來,趙傳庭的兒子,還是步了他的後塵。”

不僅留在了犬戎,還完全走上了與他父親相同的道路,娶了犬戎單于不受寵的女兒作為挾制,通敵叛國,将來依舊會成為人人喊打的大奸大惡之徒。

他輕聲道:“殿下,我如果留你一命,你能否尋一機會,為趙傳庭将軍平反呢?”

周顯道:“憑我一人之言,恐怕難堵天下悠悠之口。”

汪合也不強求,搖了搖頭,身體仿佛在這一瞬間放松了許多,“好吧,殿下,那麽——明日見。”

……

太陽從東方的山嶺上升起,骁山在極冷的冬季,竟然也生出了霧氣。沿着山脈蜿蜒缥缈,如同一片白紗,籠罩骁山內外。

“報!”傳令官的喊聲從門外遙遙傳來,天奉帝像是已經等待了許久,連忙睜開雙眼,略微起身,似乎是想要從門口看到什麽熟悉的背影。

鄭弘等人侍立在天奉帝身側,仿佛也有所期待,一齊将目光投注到了門口。

大門打開,傳令官的身影出現在門前。

衆人連忙向他身後看去,卻發現空無一人,并沒有帶回什麽人。

傳令官跪地回禀道:“陛下,微臣有負聖命!未能将戚小将軍帶回!”

鄭弘雙目瞪大:“為何?”

難道是戚玉霜不願出山,襄助鎮北關?

傳令官垂首道:“微臣奉旨前去幽州遼東縣戚家村傳召戚小将軍,誰知微臣趕到戚家村時,發現戚家老宅竟然已經荒廢多年,雜草叢生,院牆坍圮,像是從未有人居住!”

“什麽!”不只是鄭弘,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戚玉霜當年離京,雖然沒有人相送,但無數人都默默關注着她的離開。她帶着戚定遠的靈柩回鄉,如今不在戚家村,還能在哪裏?

傳令官繼續道:“微臣在村中遍問百姓,都說戚家自從多年前離開戚家村,就再也沒有回到過老宅。只有七年前戚小将軍扶靈回鄉,将父親靈柩與母親合葬,然後就帶着幼妹離開了戚家村,從此不知所蹤。”

天奉帝猛然坐回椅子中,面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戚玉霜竟然不在戚家村,人不知所蹤?

那如今,還有誰能解面前的危局?

天奉帝這時候,才猛然意識到,偌大的大孟朝堂,竟然能淪落到如此無人可用的境地。

明明在十年前,大孟的名将還是濟濟一堂,能人輩出,如今想要尋到一個能夠統兵掌軍的将帥之才,竟都不可得了!

“陛下。”高良看到天奉帝面色一陣青一陣白,連忙上來為他分憂解難,“如今犬戎屯兵鎮北關前,一時半刻恐怕是沒有法子使他們退兵。陛下龍體萬金之重,如何能長期身居險地?不如先回銮關內,再做打算。”

鄭弘看了高良一眼,心想,高良這回說的還算是個人話。他心裏也是同意這個想法的,鎮北關就在犬戎陣前,太過危險,皇帝長期待在這裏,安危實在難以保證。不如先保聖駕回轉關內,再召集能兵強将以退犬戎。

高良見天奉帝面色松動,又補了一句:“等上一年半月,犬戎糧草不濟,說不定……說不定就會退兵了呢?”

鄭弘差點沒氣暈過去,高良這個人,說了半天,還是不改草包本色,他不是擔心聖上的安危,是擔心自己的小命吧!

天奉帝其實心中早已贊同高良的主意。高良能得聖眷這麽多年,靠得可不僅僅是高貴妃的榮寵,還有他對天奉帝心理的敏銳把握。

如今請不到戚玉霜掌軍,天奉帝心裏也升起了恐懼,但又不好直接答應,顯得自己身為帝王太過怯懦,于是他深沉思考了片刻,道:“鄭愛卿怎麽看?”

鄭弘無奈,只得順着高良的話道:“臣附議。”

天奉帝滿意地點了點頭,道:“好,那明日就由汪愛卿主持,暫時回轉幽州,再做圖謀。”

“是。”衆人垂首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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