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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這時候,學校慢慢變得亂糟糟的,學生們很躁動,說縣城裏如何如何。誰曉得縣城什麽樣子,也沒幾個人去過。
今年秋老虎毒着呢,知了叫得比伏天裏還歡,像是要把太陽給叫下來。章望潮病着難受,見教學也混亂,決定回家來。
章望生初三了,想考高中,可大夥心思好像都不放學習上,搞運動很積極,章望生向來不愛摻和別的事,只管學自己的。
秋收剛結束,學校又放假了。
“說什麽時候複課嗎?”章望潮見他回來,不算吃驚,他心底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說不太清楚,但十分強烈。
章望生搖頭,他把書本都帶回來了。
章望潮就沒再說什麽,他胸悶,人像熟久了的果子,裏頭爛,外皮薄薄一層搖搖欲墜摟着。鳳芝把端午曬的艾葉拿出來燒,一直燒到暮色下來,山頭也跟着燒起壯麗的晚霞。
時令仿佛一下摸着秋的邊兒了,葉子到處凋零,黃綠相間,悠悠飄到屋頂,地頭,窗棂上。南北聽說二哥放假,非常高興,她每天都盼着二哥回家,家裏只有咳嗽聲,艾葉味兒,秋天又蕭蕭索索的,她見二哥越來越瘦,心裏有些害怕,不敢同他親近了。
壞的是,章望潮很快被隊裏叫去參加集訓和義務勞動,要上政治課,隊裏還給他派了個新活--給牲口拉料。
這弄的一家人都很難受,鳳芝想替都不行。
南北還在上學,一群小孩圍着她唱歌,說她二哥是什麽什麽分子,拉磨比驢快,她心裏氣,但也沒争辯一句,只跑得飛快往家裏去。
體力勞動和憂思,讓章望潮夜裏也不得安生,他睡眠很差,直到有一天暈倒在一堆糠皮裏,馬老六說情,才讓他回了家。
“望生,你在家燒飯,我去吳大夫那再抓點藥。”鳳芝累的腰疼,這一天天的,挖不完的水渠,修不完的大壩,她有氣無力地安排望生,但她心底是高興的,望潮不用再去拉料了。
章望生什麽都能做,只不過,平時哥嫂不太使喚他。他下地窖找了兩塊紅薯,洗幹淨,拿刀咣咣剁成塊,南北在旁邊看着,有從案板上蹦下來的,她就立刻撿起來塞嘴裏,一邊嚼,一邊說:
“今年的不脆呢。”
章望生也嘗了塊,脆不脆的,倒沒什麽要緊。他讓南北燒鍋,自己開始和面蒸紅薯葉窩窩頭,南北都吃膩了,覺得剌嗓子眼,吃肚裏裏除了屁多,真不壓餓。
章望生在給二哥單獨下面條,拿花生油炸了點蔥花大蒜,打上顆雞蛋,滴上芝麻油特別香。南北瞅着二哥的小竈,心裏怪羨慕,想着我要是生病就好了,能吃雞蛋。
“三哥,你讓我聞一下成嗎?”
章望生端過碗,讓她聞了一下。南北說:“三哥,啥時候能天天吃雞蛋就好了。”
章望生被她這話說的愣了下神,月槐樹公社跟別的公社沒什麽兩樣,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輩子的力氣都耗在了這片土地上,可從沒想過要是能天天吃雞蛋是什麽樣的日子?做夢都不敢這麽盼。
這樣勞作,卻連雞蛋都難能吃上,到底是為什麽?
“我聽八福說,雪蓮姐生了個小子,天天在家吃雞蛋,都吃這麽一盆!”南北比劃的非常大,章望生笑道,“胡扯吧,雪蓮姐吃得下嗎?”
“要是我,我就能!”南北很肯定地說道,腦子裏卻想,生娃娃怪好,能吃雞蛋。
家裏的雞蛋是王大嬸送的,因為鳳芝幫忙做了幾雙鞋,哪兒哪兒都滿意。王大嬸年輕的時候鍘牛草沒留神,缺了兩個指甲蓋,這細活就不能幹了。
南北趴章望潮跟前看他吸溜面條,章望潮要分給她一挑子,她不肯,說二哥你給我留口湯就好了,她還想,二哥吃上雞蛋面病總能好了吧?
家裏開始煎藥,吳有菊的方子寫得龍飛鳳舞,生怕人認得。但章望潮認得,都是田間地頭的草藥,他也看了西醫,太費錢。同事們勸他到縣城裏好好看一看,他沒同意。
就這麽拖着,拖到冬天,學校複課了課上的稀松,內容也在變,學生們開始背語錄。章望潮在家裏躺着,半口氣進,半口氣出,鳳芝哭着求他到縣城裏去,她看着他,一天天看着他變樣子,太痛苦了。
章望潮夜裏開始叫喚,那是憋的,他一直忍,一直忍,忍到再受不了了,就會長長地叫喚一聲。自打他病,南北就跟着章望生睡了,二哥一叫,兩人都非常靈醒,一下就坐起來了。
“三哥,二哥會不會……”
章望潮在黑暗裏捂住了南北的嘴,兩人都不說話了,直到聽見章望潮又叫喚一聲,這一聲聲的,仿佛極疲憊,極老朽,章望生從不覺得二哥像噠噠,二哥那樣的年輕,可這聲音,這幾乎一模一樣的病中長嘆,太讓人害怕。
噠噠死的時候,他并不覺得這是個天塌地陷的事兒,他知道噠噠病了,一日又一日,他對他死這個事,是有準備的。人上了年紀,哪個不病不死?他甚至在聽噠噠哀嚎時,期盼過他去了吧,去了便不用這麽難受了。他懷疑過自己是不是冷血,不正常,他這面相怎麽看都是個秀秀氣氣的好小子,沒壞心眼兒,但他竟然想過噠噠不如去了。
二哥不一樣,二哥的臉,身體,還是那樣的緊致,像剛入夏的葉子,鮮亮亮的,陽光一照,全都是生命力。章望潮沒法把死跟二哥放一塊兒想,以為他只是一到冷天,就得病一段時間,等天暖和,這病跟着北風就一道去了。
他趿拉着棉鞋下去,聽見二哥要嫂子開窗,這樣冷的風,二哥怎麽能受住?!嫂子不知道這窗戶該不該開,二哥還在求她:“鳳芝,給我口氣兒吧……”
鳳芝流着眼淚把窗戶開了很細的縫,冰涼的風立馬擠進來,是冬夜的味兒。她給他披了襖子,襖子上有一大塊靛藍補丁,上頭的針腳非常細,非常密,章望潮摸了摸,便耷拉着腦袋,咴兒咴兒喘氣。
他跟生瘟的畜生一樣,絲毫精神也沒有了。
黑暗中,章望生流下了好些眼淚,像嫂子那樣,等他回到被窩裏,南北抱住了他,她小孩子家,陽氣足,身上總是滾熱滾熱的。她不大清楚死是怎麽回事,但知道,那必定是永永遠遠不能相見了。
“三哥,我抱抱你,你別哭啦。”南北摸了一手的淚水,章望生動也不動,只是流淚,像失了群的一頭馬駒。
天越來越冷,大地變得奇硬無比,風特別大,把人吹得臉發紅又發黑,髒兮兮的。家裏給二哥煎藥費柴,生産隊分的那點稭稈根本不夠,鳳芝要忙隊裏積肥,章望生燒飯,出門摟柴禾的活兒,成了南北的。
南北拿着耙子,跟八福一夥去找柴禾。一群小孩子,往沒開荒的溝邊河岔去,那兒野草多,可都往那去,也變得不多了。南北是這幾個孩子裏最機靈的,別看她來的晚,可她每每遇事總是膽子最大,因此別人也服她。
她讓大夥去墳堆,大家害怕,怕鬼。
平時再佩服她的也不敢,只有八福,說他敢,八福鼻涕挂老長,眼見到嘴了,跐溜一聲,又吸回去了。
南北覺得怪惡心的,雖然她以前也好這樣。
但這會兒就八福最忠心耿耿,她便把很欣賞的眼光送給八福,說:“好,八福你最有種了,咱們一起去!”說完,有意無意地唠叨兩句,“墳堆那柴禾多的很,摟都摟不完哩!”
最後還是只有八福跟她去了,北風呼呼的,月槐樹看着像死了,黑乎乎的樹幹,風一吹,它們就搖頭晃腦擺着光禿禿的枝桠子。一出了村頭,哪兒哪兒都像是風口。
八福有點畏縮了:“南北,我害怕。”
南北說:“怕啥?”
八福說:“怕小鬼,墳地裏有鬼!”
太陽還在北風裏挂着呢,南北說:“沒有鬼,我二哥三哥都說過,世界上沒有鬼。”其實她本來不信的,她也怕鬼,但二哥跟三哥既然說沒有,那便是沒有啦。
八福覺得風已經在鬼叫了,他怕得不行,想回家,南北告訴他,要是這樣的話,就再也不一起玩兒了。
“我不跟膽小鬼一塊兒,要回你回吧!”
八福連自己回去的勇氣都沒有了,青天白日也害怕,他只能跟着南北。墳也沒個碑,不曉得埋的誰,就這樣日日月月,月月年年在這春生野草,秋又凋零。
這兒腐敗幹枯的長草确實怪多,八福忘記了害怕,趕緊跟南北兩個摟起來。南北往無名氏的墳上摟,八福說:“你不害怕嗎?”
南北瞧着墳頭,突然想到,二哥要是死了是不是就住這樣的土包裏?二哥那麽大的一個人,土包這麽小,放得下他嗎?她呆呆地看着墳頭,都忘記了摟柴禾。
喜鵲嘩啦啦從頭頂飛過,吓人一跳,八福聽見那頭傳來一陣動靜,嗷地一聲,哭出來:“鬼來了!”他一邊哭一邊胡亂抱起自己的耙子,背簍,“我說有鬼你就說沒有……”
南北攥緊耙子,盯着對面墳頭:“誰在那裏!出來!”她想,也許是只傻獾子呢?
可對面站起個小子來,是馮長庚,他也摟柴禾。
南北能想到的,馮長庚顯然也想到了,這兒好摟。
她有點霸道地告訴馮長庚:“這一片呢,是我跟八福先找着的,你換個地方。”
馮長庚說:“怎麽,這些墳頭都是你家的嗎?”
南北氣急敗壞道:“你什麽意思?”
馮長庚說:“我差點忘了,你不姓章,這兒也不是章家的祖墳。”
南北知道他跟姥姥,立馬回嘴:“章家祖墳不在月槐樹在哪兒?馮家祖墳肯定不在這兒!”
馮長庚陰沉着臉,他被欺負慣了,如今,連比他小的南北也能欺負他,他不吭聲,只管拿起耙子繼續摟草。
南北看他不走,睐過去兩眼,跟八福說:“咱們快點摟,不要讓他占便宜!”
她帶着火氣把一簍子柴火背到了家,章望生問她緣由,她把馮長庚罵了一頓。
“南北,柴火誰都能摟,咱們家裏需要馮長庚家也需要,你這樣不對,他跟着他姥姥不容易,以後別這樣。”
章望生把背簍裏的柴火倒在竈前,又誇了她幾句。
南北還撅着嘴,不大高興,坐在竈前一直踢鍋臺。
“我知道你想多給家裏拾柴火,可入了冬,家家戶戶都得燒柴,是不是?”章望生坐她跟前,“馮長庚想給他姥姥多弄點柴也沒錯,你們都是好孩子。”
南北對當不當好孩子沒興趣,她拿起根樹枝,在腳邊瞎劃拉。外頭有人喊:“章二哥在家嗎?”南北聽出是八福,趕緊跑出來。
八福手裏提溜個野兔子,灰灰的毛,肥肥的身子。
章望生也跟着出來,八福說:“噠噠打的,叫我送來給章二哥炖肉吃。”
南北搶先一步把野兔子接過來,嗬,還真沉,她喜笑顏開地說:“馬六叔真厲害!野兔子跑那麽快都能打着!”八福便露出很神氣的表情,覺得特別驕傲,他家有鳥铳,馬老六能打野雞野兔子,斑鸠,麻雀,一到冬天就會在山林裏轉悠。
這只野兔子,很快變作了肉,變作了湯,它的皮毛被完整地剝下來,挂在屋檐下,嫂子答應了南北,會給她做雙兔毛手套。南北很高興,她暫時忘記了看到的墳頭,二哥還活着,還在那裏,喘着氣,是個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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