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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嫂子!”南北瞧見鳳芝了,她一激動,喊了出來。

這下必須得打個招呼了,章望生心裏想,該怎麽叫呢?那邊鳳芝往這邊走,她大着肚子,男人像很愛護她,一道兒過來的。

“望生,你跟南北來聽戲啊?”鳳芝到底是攢出了笑,她也沒跟男人介紹,不需要,那漢子沉默着,兩道眉毛特別黑特別粗,壓在臉上。

章望生應了兩聲,南北本來熱熱乎乎想貼上去,冷不丁瞧見鳳芝的肚子,人就怯了,嫂子一下變得陌生得很。

“南北,”鳳芝低眼摸她的腦袋,南北縮了下,這動作弄得鳳芝愣愣的,很快,南北已經偎到章望生腰邊去了。

鳳芝從兜裏掏出把炒花生,塞給南北,南北便仰頭去看章望生,章望生立刻把花生接住,說:“我帶南北找個位子,先過去看看。”

鳳芝點點頭,喉嚨已經說不出話了。

人群湧動,穿的衣裳都差不多的款式,顏色,很快就看不到了。章望生領着南北,只曉得往相反的方向走。

“嫂子給花生,你怎麽不接?你不接,她要傷心了。”

南北不吭聲。

章望生便把花生裝進她兜裏,南北說:“嫂子肚子裏有娃娃,是她先不要咱們的。”

她一直都曉得嫂子要再嫁人,生娃娃,但僅僅是曉得,可真見了,南北好像一下明白許多事,非常明了。

章望生搖頭:“嫂子沒辦法,不要這樣說她。她有了娃娃,咱們應該替她高興。”

南北心裏非常不是滋味,說:“我不高興,誰愛高興誰高興,你真的高興嗎?她本來最喜歡的是二哥,是咱們,這下好了,以後她只曉得疼她的娃娃,二哥是誰?你是誰?我是誰?”

章望生不明白她怎麽突然發這麽大脾氣,小臉冷冷的,眼睛很倔。他以為她年紀還小,不懂人的無奈,他不太清楚一個十歲小女孩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

“嫂子以後疼她的娃娃,天經地義,為人父母當然要疼娃娃。”章望生試着跟她講道理,南北回嘴,“誰說當然疼娃娃?三金就被她噠噠送人了。”

她說的是公社裏一戶人家,閨女生的實在多,又養不起,送到親戚家去了,莫說閨女,就是小子,碰到艱難年景,說送出去也是有的。

章望生說:“馬六叔很疼八福,雪蓮姐也很疼她家小子。二哥在時,他跟嫂子也是真心疼你,對不對?人跟人不一樣的。”

提及二哥,南北難受了,她看見嫂子的肚子,那一刻,才真正覺得失去了嫂子,她的感覺強烈極了,她想發脾氣,又立刻楚河漢界,如果嫂子不再是嫂子,那就徹底遠遠的好了。

“可那是以前的事,往後,她會慢慢忘了咱們,因為咱們不是她的娃娃,她會覺得她娃娃才是最好的。”南北慢慢說道,小臉還是很冷峻,她一板三眼地解釋給章望生,倒像是給他講道理。

章望生問:“所以你避着嫂子?覺得生分了?”

南北靜靜強調:“是她先走的。”

“你這像是在怪嫂子。”

“我沒,但她走了,就離我們遠了,她肯定也曉得,咱們也曉得。”南北說出心裏話,“咱們不是她最喜歡的了,那她也不是咱們最喜歡的。”

章望生覺得這小孩有些冷情,他說:“有些東西日子久了,會自然而然變淡,但也不用現在有意叫人覺得傷心。嫂子見了你,還是高興的,你看,你都沒怎麽笑。”

其實南北清楚,可她自己偏偏先要疏遠起來,她像知道第一片葉子掉了,秋天就來到。

“我就是這樣的,我不會再那麽喜歡嫂子了,以後,我也不想她了。”南北很堅定地說到。

章望生心裏吃驚,他有些茫然:“你說不想,就能不想嗎?”

南北點點頭:“我打定主意,就能做到。”

“為什麽非要這樣?”

“我不知道。”

章望生是個重感情的人,他心裏的哀愁無比綿長,像不絕的山脈,要起起伏伏到天際去。他不會忘記嫂子,這短短十幾年的生命裏,不能忘卻的,已經足夠多了。

“那這以後,你是不是說忘了我,也就忘了我?”

南北攥緊他的手:“我不,我要跟三哥永遠在一塊兒。”

章望生笑笑:“你不嫁人嗎?你長大了,要嫁人的。”

南北宣誓:“我嫁給你,三哥,我長大就嫁給你。”

章望生以往聽這話,還有點別扭,嫂子也開過這樣的玩笑,他這會卻平靜,心裏一點漣漪都沒有。

戲臺子下頭坐滿了人,外一層還站着許多人,小孩兒要麽在大人脖子上,要麽在懷裏。南北窩在章望生身邊,聚精會神瞅着戲臺,她不再像以前,嚷着自己會這個曲兒,那個詞的,她安靜了一些,像個大孩子。

上頭演的是《穆桂英挂帥》,演完了,演員就啃窩窩頭,人在戲裏頭扮演王侯将相,一離了戲,肚子都填不飽,面兒黃黃的。章望生手臂橫在南北脖子上,過了會兒,他很自然地捏了捏她的耳垂,軟乎乎的。

南北抓住他的手,抱在胸前,寶貝一般。

三哥是我的,她這麽想,非常快樂。

月槐樹公社來了批知青,那已經是一九六九年的事情了。城裏學校積壓了三屆學生,初中畢業生,高中畢業生,他們不走,天天忙着鬥來鬥去,往後的小學生都沒法升初中,這麽亂糟糟的形勢,到六八年臘月,有了變化。

六九年還沒打春,知青們都到位了。

這事怪好奇的,社員們跑過去看,城裏來的學生,大的二十左右,小的十六七,一共兩男兩女,住進了公社新糊的泥草房裏。

學生們對公社也好奇,可沒過個把月,彼此的好奇勁兒都沒了。社員們本來覺得這些都是城裏人,結果一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到底是書生幹活沒勁。學生們則對鄉下很快喪失了熱情和幻想,沒有盡頭的勞作,沒有盡頭的饑餓,他們想家了。

其中一個跟章望生同歲,叫李崎,天天來隊裏看工分,看得特別勤,總是覺得是不是給他弄錯了。

李崎覺得自己幹了不少活,但工分并不高,日工值只有兩毛錢。他覺得怪難受,一難受,就默默吹他帶來的口琴,章望生漸漸和他相熟,教他怎麽适應勞動。

“我這肩膀上沒肉,一天下來,扁擔給磨得又紅又腫,來的那兩個女孩子一累就哭,我是個男人,總不能也跟女孩子一樣哭。”李崎還嘴角長滿了一圈毛茸茸的小胡子,看着青澀,但語氣很逞強。

章望生說:“最開始都是這樣的,咬咬牙,習慣就好了。”

“好想回家啊!”

李崎繼續吹口琴,章望生問他吹的什麽歌曲,李崎說:“《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你聽過嗎?”他本來跟望生一樣,要考高中的,結果後來學校亂了套,他也跟着人亂,亂着亂着,突然上頭有了安排,就落戶到月槐樹了,也就十幾天的事,決定特別快,跟做夢似的。

章望生沒聽過,李崎說他還會唱,能用俄語唱。

很快,章望生也學會了這首歌,李崎愛吹口琴,愛唱歌,他一想家就在音樂上找安慰。

章望生又把這首歌教了南北,南北學的快,李崎說你跟你妹妹好聰明呢。

“三哥,能跟李崎哥借口琴嗎?”南北也聽李崎吹口琴了,可真奇妙啊,那樣小的口琴,能發出那樣醉人的聲音,她很喜歡李崎,更喜歡李崎帶來的不一樣的東西LJ。

章望生說:“不太好,那是人家私人的東西,對嘴吹的。”

南北想了想:“洗洗行嗎?”

章望生直搖頭:“會洗壞的,別想了,你想聽,讓李崎吹給咱們聽就是了。”

南北有些失望,她也想要口琴,吹口琴,她喜歡一切新奇的物件,沒見過的,沒聽過的,她索性有事沒事就往人家知青宿舍跑。最大的知青,叫劉芳芳,二十一了,念高中成績很好,政策一變,一下斷了念想,她來月槐樹極其不情願,是這幾個中最抗拒的,但沒辦法,還是得來。

劉芳芳随身帶着書,還有個電子管收音機。每次一開機,得預熱一會兒才出聲,滋滋啦啦,南北在旁邊屏氣等着,特別期盼。好像,收音機裏是另一個世界。

知青們日子過得枯燥,疲憊,整天想着怎麽能吃上點什麽,南北則琢磨着怎麽聽人講城裏的事,蹭個收音機,但人家太累,剛開始還覺得她小女孩可愛,逗弄兩句,很快就懶得應付了。

清明過後,就沒那種乍暖還寒的氣候了,等到四月底,家家戶戶都在拆洗棉衣被褥。知青們不會,跟着公社裏的老大娘老奶奶們學,其實這類活計,月槐樹最巧的是李奶奶,她是老姑娘,一輩子沒出嫁,她不愛交際,人找她做活兒,她就接,接了後大門照例關上,等人再來取。人見她獨居可憐,每每帶些糧食上門送活兒,權當接濟。

趁天好,章望生跟南北也在家裏拆被褥棉衣,這活兒只見鳳芝做過,兩人好不易把被面拆下來,弄到河邊去洗。河邊都是洗被面洗衣裳的,蹲滿了婦女小孩,見了兩人,招呼說:

“南北,能給你三哥搭把手了啊?”

“能啦!”南北赤着腳,跟章望生一起捶被面。

河水嘩嘩淌着,叫太陽照得波光粼粼,風一吹,動得厲害,蘆葦翠翠的,裏頭有鴨子穿行,穩穩的,像悄無聲息的小舟。不知什麽時候,岸邊過了狗,不止一條,你追我趕動靜很大,鴨子們這才掉頭往蘆葦深處游。

“三哥,你看,黑子真威風,跟個狗司令呢!”南北累了,叉着腰看狗,不遠處,吳有菊也在洗被面,他身體很硬朗,眼前看了一堆被面什麽的,真不曉得他一個人住哪裏有那麽多東西要洗。

章望生便跟吳有菊打了個招呼,說:“吳大夫,這洗完太重了,我幫你擡回去吧?”

吳有菊不肯,他這老頭倔着呢,但凡自己能勉強弄的,絕不麻煩人,章望生笑:“吳大夫,你這一點點往回拎,得弄到天黑,回頭再摔了跌了,不值當的。”

這倒是個理,吳有菊肯了。

水裏飄來件小孩肚兜,章望生一把抓住了,擡頭看,是前面雪蓮正在洗衣裳,雪蓮姐沖他笑:“剛留神是望生,跟南北一塊兒來的?”她很自然地又看向了南北。

南北笑起來:“雪蓮姐,我給三哥搭把手呢!”

他們跟雪蓮姐也不怎麽來往了,人情這個東西,是靠家裏長輩維系的,嫂子走了,狼孩哥也死了,好像往來就自然而然斷了。雪蓮姐也做了寡婦,月槐樹最漂亮最年輕的寡婦。

做寡婦得有做寡婦的樣子,尤其是新寡,得臉兒黃黃的,眼珠子呆呆的,見人就能淌下兩行淚。可雪蓮不一樣,她很快就是老樣子了,很熱情,愛說愛笑,婦女們就說,雪蓮咋那麽高興啊,一點不像死了男人的。

“望生,你們這怎麽套被面啊?你會嗎?”雪蓮問章望生。

公社一些婦女很愛跟章望生開玩笑了,他很容易臉紅,面對雪蓮姐,他一直有些不怎麽自在,便說:“我見嫂子弄過。”

雪蓮見他紅了耳朵根,再瞧幾眼,心想真是不能再把望生當弟弟那樣看了。她意識到,他已經是個年輕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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