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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這天,章望生要到狼孩家補屋頂,狼孩娘見他出落得這樣整齊利索,想起狼孩,要是狼孩在,他們也不用求外人。
“望生,喝口水再幹吧?”
“望生,吃顆杏吧,你叔打山上摘的。”
狼孩娘打量章望生覺得不賴,老是招呼他,章望生白淨的一張臉,都給曬紅了。雪蓮在廚房擀面條,家裏有點富強粉,那是逢年過節才舍得用的,井邊放着洗好的荊芥,番茄,等着做撈面用。
“娘,你去望生家裏把南北叫來吧。”雪蓮兩手在圍裙上絞了絞,對婆婆說。
狼孩娘便把南北叫來了,他們一起吃撈面條子。
大家都吃得一身汗,南北很高興,她想添飯,又不大好意思,畢竟不是自己家,雪蓮把她碗接過去,添滿了,說:“來,想吃多少吃多少。”
雪蓮出了汗,皮膚更白,又紅潤,像春天裏的桃花,襯得鬓角烏黑油亮,整個人都異常美麗,南北吸溜着面條一邊偷偷瞟她。
“望生,你也再來一碗吧?”雪蓮招呼章望生,他不是小孩子不能這麽吃個沒完,便拒絕了,雪蓮沖他笑,把碗暗暗用力奪過,“你這年紀正是能吃的時候,吃飽了好有勁幹活。”
她手指碰到他了,氣息近一下,又遠去,明明只是一瞬的事兒,章望生心裏不知怎麽的,一陣發顫,雪蓮姐是桃花,也是熟透的桃子,她比他夢裏更真實。她是那樣愛笑,熱誠,同他跟南北說話很柔和,她有點像嫂子,但又不一樣。
狼孩他噠噠,他娘,都在很熱乎地招呼着章望生,請人幫忙,留人做客,只要是講究的人家,該有的禮節絕對不會含糊。
手指留下的觸感,一直到章望生回家,似乎還存在,南北跟他說話,他心不在焉的。
“三哥!”南北在他耳朵邊大咋呼了一聲。
章望生吓一跳,笑說道:“幹嘛?我又不聾。”
“雪蓮姐擀的面條真好吃,我吃撐了,你還作假。”南北笑話他,章望生說,“不是作假,誰家都不富裕,敞開肚子吃不好。”
南北不以為意:“你幫忙了呀,上次吳大夫都請你吃豬頭肉呢。”
章望生岔開這個事兒,說:“回頭去供銷社買布,還有,劉芳芳那裏我請李崎幫忙借的,借人家書也不能白借……”
正說着,外頭馬老六來叫門,隊裏剛借的拖拉機外胎壞了,馬老六讓章望生騎隊裏唯一的一輛洋車子去大永公社找師傅來修車。師傅找來了,得給人錢,章望生旁邊看着師傅補橡膠胎。
書記也在看,說要不讓望生跟師傅學學,這往後壞了就不用千裏迢遠地找人。跟師傅學手藝,不能白學,要麽給東西要麽給錢,書記的意思是生産隊出,章望生在他眼裏是個頂聰明的後生。
馬老六在一旁幫腔,章望生對學門手藝不排斥,但公社裏都在傳他跟馬蘭,說馬書記相中他做女婿,都是外人傳,當事人沒任何明确表示,馬蘭好像也開始有意避着他,不上門了,這叫他尴尬,心裏也不大痛快,因此,他在猶豫是否接受。
天越來越熱,時不時下雷陣雨,一下雨,劉芳芳就換上布拉吉,這裙子是她姐姐的,碎花樣式,收腰,五十年代很時興,鄉下卻很少見。平時幹活穿不到,也就雨天穿穿,劉芳芳穿着布拉吉,捧着小說,很有女知識青年的感覺。知青這院子好存雨水,章望生便推了些碎石頭,幫忙鋪路。
“章會計,太麻煩你了!”李崎跟他熟了,天天“章會計章會計”地開玩笑。
“章會計,我想請問哪裏來借到縫紉機?”劉芳芳穿着連衣裙,特別苗條,她有很明顯的城市姑娘氣質。
章望生覺得她這裙子很美麗,告訴她:“雪蓮姐家有。”
劉芳芳問:“是那個眼睛很大的女同志嗎?”
章望生點點頭,劉芳芳表情有些奇怪:“上工時,我聽幾個女的在說她,說她是個破鞋,什麽是破鞋?”她還真不懂這個,沒聽過。
章望生心裏咯噔一陣,說:“雪蓮姐不是那樣的人。”
劉芳芳對破鞋是個什麽意思,随口一問,沒什麽心情深究。李崎聽見兩人說話,過來插嘴:“這也太無聊了,總不能因為雪蓮同志給王巍補了次褂子就這樣造謠。”
他嘴裏的王巍,是另個男知青,上回幹活□□岔線可把個大小夥子難為死了,特別丢人,是雪蓮招呼他可以脫下來幫忙走線,能走得原模原樣。公社的勞力們在旁邊看着,眼饞肚癟,都說雪蓮肯定是看上城裏男人了,要不,怎麽不見她給旁的男人補□□?
說着說着,再想她平日種種,跟男人說話都不曉得避諱,那鐵定是破鞋了。婦女們說起這事,想到鳳芝,說她不如鳳芝安分,這一比,鳳芝又成好女人了。
章望生對這些事情感到厭煩,沒說什麽,李崎趁他幫忙這個機會,跟劉芳芳說章望生想借本書看看,就這樣,他借到了《戰争與和平》。
有了書,他便換了個人,再也不用去想任何事,悲傷的,痛苦的,煩心的,饑餓,勞累……他完全可以在書裏過一種心靈的生活,把他和外面隔絕開。
匆匆吃了晚飯,章望生把南北喊過來,兩人一起看書。南北很急,她拿過來想找到那句“我愛你”,她認為,芳芳姐說的那句,一定在書裏的某一處,她非常想知道,“我愛你”到底是怎麽回事。
章望生見她亂翻,說:“從頭看,你幹什麽呢?”
書很厚,封面印着個長胡子老頭,想必就是托爾斯泰,南北嘆口氣,說:“那就從頭看吧。”
沒看一會兒,南北小聲抱怨:“好多人啊,這些名字真奇怪,我都記不住。”
章望生摸了摸她軟軟的頭發,說:“不怕,咱們弄幾張卡片,把出場的人物一個個列出來,叫什麽名字,是個什麽樣的人,慢慢就不覺得亂了。”
這件事,帶給兩人極大的挑戰和樂趣,完全出自于腦力勞動的愉悅。南北在一旁裁紙片,裁的大小一樣,整整齊齊,章望生拿着筆,記下人名。
“莫特瑪子爵是個相貌英俊,風度翩翩的青年。”南北念出這句,抿嘴笑看着章望生,她覺得三哥就是這樣的,但很快,她被“熱氣騰騰的煎牛排”吸引,她吃驚于書裏的人能吃煎牛排。
不過她的思緒最終落在這樣一句上:一件繡有常春藤和青苔花樣的白舞服……她那雪白的肩膀、油亮的頭發和貴重的鑽石……
南北難以想象這是怎樣的一種美麗,她羨慕得不得了,有點躁動,自己這穿的什麽呀,她想打扮起來,可她見過最美麗的東西要數芳芳姐的布拉吉了。
她連一條布拉吉都沒有。
“三哥,為什麽海倫可以穿得這麽漂亮?”南北喃喃問道。
章望生沒怎麽留意人物的穿着打扮,他一個字一個字讀那些對話,試圖理解,試圖思考,他的手指一直緊貼着字,不曾離開。
“因為她是貴族。”
“我們城裏有貴族嗎?”
“沒有,咱們沒有貴族,大家都是一樣的。”
南北說:“瞎話哩,幹部開會能吃烙馍卷青椒雞蛋,社員撈不着,這叫一樣嗎?”
章望生無言以對,人跟人是不可能一樣的,他也想過這個問題,那種所有人都吃得飽穿得暖,幸福寧靜的日子,到底在哪裏,不曉得。
“這話在家裏說,出去別講。”
“我明白的。”
南北摩挲着插圖,愛死那樣蓬蓬的大裙子了,章望生拿起筆,照着插圖,給她畫了個裙子,她愛得不行,親了又親,說:
“我以後一定能穿上這麽好看的裙子。”
她是抱着這張圖睡的,嘴角彎彎,睫毛在燈影裏輕輕地顫動着,像蛾子的翅膀。章望生一點困意都沒有,真安靜,外頭風吹着槐樹葉,沙沙的,蟲子藏在草叢裏也沒有困意,叫着夏。
章望生完全沉浸到一個全新的世界裏去了,他總是突然被某句話,抓住神經,整個人動也不動。
“每個人的生活都有兩個方面:一是個人生活,個人生活越是無所追求,他的生活就越自由;一是自然的群體生活,他在這方面必須遵守既定的法則。”
他把這段話抄寫下來,以至于抄寫完畢,便深深存放到了腦海之中,揮之不去。他那些漂浮着的,游動着的,各式各樣的胡思亂想都叫人用準确的話語,寫出來了。
夜漆黑無比,只有一溜山影灰撲撲的在夜色裏起伏着,整個月槐樹,亮着一盞燈。
一夜沒睡,章望生第二天依舊很亢奮,他中午回來,帶着南北去供銷社扯布,南北喜歡綠色,綠色是槐花剛露頭的顏色。
“三哥,怎麽扯這麽長呀?”南北已經不用踮腳,她身量高了,有點亭亭玉立的雛形了。
章望生說:“給你做條布拉吉。”
南北非常驚喜:“給我嗎?找誰做啊?”
章望生說:“找雪蓮姐,她會用縫紉機會做衣裳。”
南北這下高興壞了,供銷社那些花花綠綠的糖果,再甜蜜,也比不上一條布拉吉的誘惑。
她跟着章望生去了雪蓮家,雪蓮拿出軟尺,給南北量尺寸,她手臂張開,頗有些得意地瞧着章望生,章望生看着她笑。
旁邊小子老搗亂,雪蓮攆他:“醜醜,去一邊兒玩去,去,看看雞窩裏下幾個蛋了。”
醜醜不願意,就膩在屋裏。
雪蓮瞥見章望生身上那件襯衫,真是太舊了,領口,袖口,全都磨爛了邊,口袋那是塊補丁,這已經是章望潮留下的最體面的一件衣裳了,的确良的料子,鄉下少有,誰穿誰有派頭,可這件衣裳的年頭實在太久遠了。
“望生,既然來了,我也順道給你量量吧,給你記着尺寸,什麽時候你再扯了布,我給你做件衣裳。”雪蓮給南北量好了,扭頭跟他說話。
“我要吃奶,吃奶!”醜醜在叫喚,雪蓮佯裝要揍他,南北見了,拎起個高粱紮的掃帚說,“醜醜,我帶你騎大馬,走,到院子裏玩兒。”
兩個孩子嗷嚎着跑外頭去了。
章望生一下不自在起來,說不用做新衣裳。
雪蓮已經上手了,她把卷尺往他腰上一箍,柔聲說:“你這也快到說媳婦的年紀了,不能光知道疼南北,你看你這樣,說誰去啊?”
章望生臉猛得燙了,他覺得她的手就像常春藤,他沒見過,但腦子裏感覺藤蔓是這樣的,往身上長,他非常僵硬,不曉得怎麽拒絕她。
他的腰很細,肉變得結實有力,年輕男子初長成的骨骼、血肉,夾雜着微微的汗氣,雪蓮許久沒挨過男人了,她想給章望生量尺寸時,還沒把他當男人,可手走到肩膀這裏,她突然就把他當成一個男人了。
日頭從窗戶透進來,灑在腳面上,槐樹的綠葉子幽幽地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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