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第26章

吳有菊這一死,還有些賬沒規整清楚,比如,他記在簿子上的工分怎麽辦?掃大街不算,但前兩季的算着呢,還有他的宅基地,自留地,他是光棍,無親無故,誰來繼承?那自然是歸集體。

至于他怎麽走到這一步,說什麽的都有,無非是茶餘飯後人家的一個談資,不說也罷。章望生把東西給李奶奶送去,李奶奶問:

“吳有菊死了?”

章望生點頭。

“說什麽沒?”

“沒有,就叫我把這個帶過來。”

李奶奶連說了幾個“好”字,她忽然罵句“狗日的”,把門關了。

包裹裏是票跟錢,糧票,布票,油票,什麽都有,李奶奶在瞎黑的堂屋裏點了燈,數一張,就罵句“你個狗日的”,數一張,罵一句,直到最後,她撲在這些東西上,凄厲喊了句“我的吳哥哥吶!”

誰也沒聽見,她家院子常年緊閉,只有一株梨樹,春天裏開雪白的花,從牆頭伸出幾枝。

隊裏商量,得把吳有菊埋了,這活兒既然張羅起來,那得管飯。公社的紅事白事,一般都是馬老六管,他來安排。至于管飯,誰幫忙誰吃,用吳有菊生前的工分開銷。

吳有菊生前的一條棉褲,扔堂屋屋頂了,這是習俗,他家門口用黃泥臨時弄了個土竈,豬油炒幾個菜,再一人二兩高粱酒,齊活了。

“望生,你跟我說句實話,你頭天晚上,到底跟他咋說的?”馬老六對吳有菊的死,有些惋惜,雖然他吳有菊沒治好八福,可這些年,治好了不知多少人的頭疼腦熱。

章望生其實早都學過一遍了。

馬老六嘆道:“黃金有價藥無價,都是命。”

公社中學也聽說吳有菊的事了,學生們氣憤,說他這叫畏罪自殺,剛寫的大字報,還沒來得及貼呢,吳有菊居然就死了,學生們旺盛的精力沒地方發洩,就跑別的公社,看要鬥誰。

這一年已經不及前兩年那樣火熱了,運動時常有,不過都是老一套。南北回家來,路上人家告訴她,說她三哥在吳有菊家吃,叫她也去。

土竈上架着一口黑鍋,燒着滾燙的水,吳有菊家有雞。

李大成把雞頭往後一拽,雞脖子露出來,菜刀在上頭來回割幾下,剎那間,那血飙出老遠,雞的兩個爪子蹬了蹬,等往身上澆開水,才劇烈掙紮起來。

一見李大成也在,南北心煩,跑到章望生身邊坐着了,小聲說:“他現事什麽?就想吃點喝點,不要臉。”

章望生見她辮子毛乎乎的,便洗了洗手,趁沒開飯的空,給她重新紮辮子。

“吳大夫有棺材嗎?”

“沒有,拿葦子席卷了,回頭用板車拉上山去。”

“就埋土裏頭?”

“嗯。”

“那吳大夫無兒無女,清明也沒人給他燒紙,往後墳荒了,長的都是草,人都不曉得那是他的墳頭。”

章望生沉默地給她梳着頭,他胳膊上還戴着套袖,上頭有污漬,怕碰到南北的頭發,胳膊擡得很高。

鍋裏炖的雞,開始咕嘟咕嘟冒泡,香氣飄的哪兒哪兒都是,馬老六招呼幾個人吃飯,都曉得章望生家裏只有個南北,帶過來吃,也是馬老六堅持催的。

“章會計,就你這拖家帶口的來了啊?”李大成笑模笑樣,也不說坐下。

“大成,趕緊坐下吃飯,回頭吃飽了還得上山。”馬老六說。

南北充滿敵意地看着他,心想,咋死的不是李大成呢?她見章望生沒搭腔,便也很懂事地不說話,在那盛湯的是隊裏幹事,一人碗裏有幾塊雞肉。

這雞炖得爛,一到嘴裏,骨頭自動脫落了,南北嚼得稀碎,沒舍得吐。

她吃完一碗,還想喝湯,章望生接過她的碗,起身去盛,李大成咂着筷子,說:“章會計,你們家這活兒沒幹,吃飯一個頂倆。”

馬老六笑着看南北:“小孩子饞了,又長個子。”

南北見章望生不吱聲,便說:“六叔,我可不是小孩了,我都是初中生了。”

李大成說:“你念那破玩意兒有啥用?再過幾年,哦呦,不對,你三哥這該說媳婦了,都沒說上呢,”他頭一昂,“章會計,我看你也不用愁沒媳婦,要不了幾年,南北就能給你換親了。”

南北心裏罵道,去你媽的吧。

但她笑眯眯接過章望生的碗,只跟他說:“我有道幾何題沒做出來,三哥,你晚上幫我看看。”

李大成見他兩個在那說學習,冷笑瞅着,等章望生吃完去幫忙收拾時,也起身去了。鍋裏燒着開水,煮沸了,直冒白汽,忽的,半盆開水直接澆章望生身上去了,他沒躲及。

“呦,章會計在這呢,沒看見。”李大成手裏拎着個盆,盆空了。

南北沖上去就罵:“你瞎了,眼白長了?!”她心疼地去查看章望生,章望生被燙得變了臉色,褲子緊貼腿上,幾人圍上來,說趕緊家去換衣裳。

“望生,你先換衣裳,叫南北跟我家去給你拿獾子油。”馬老六說。

章望生把衣裳解開,露出青白的胸膛,他一路走,一路皺着眉頭,迎面碰見打娘家來的雪蓮,下意識攏衣裳。

“望生?你怎麽啦?怎麽衣裳都濕了?”雪蓮挎着個籃子,一眼就瞧出他不對勁。

章望生想掩飾,可雪蓮已經到跟前了,她一看他的手,聲音急了:“呀,這是叫什麽燙着了吧?傻子,拿涼水沖了沒?”

她瞧人的眼睛,含了一汪水似的,又很像月光,章望生避開這樣的一雙眼,說:“不要緊的,南北跟六叔找獾子油去了。”

雪蓮這時看他好像還是當年的感覺,她拽住他手臂:“六叔也是個不靠譜的,都不曉得先拿涼水沖,哪有上來抹獾子油的,走,到我家去,我給你弄。”

章望生已經紅了臉,避嫌的意思,說:“雪蓮姐,真的不要緊……”

雪蓮想起什麽,她松開他,看了看他,章望生一下就能明白其中含義,心裏覺得不忍,想說點什麽,雪蓮開口道:

“你趕緊回家,拿涼水先沖沖,我給你送獾子油。”她說完,挎着籃子疾步走了。

章望生疑心自己剛才傷她好意了,心中內疚,到了家,把衣裳脫了,沸水燙過的地方,全都紅了,火辣辣地疼,皮膚變得很脆弱。

太陽照在院子裏,他赤着上身,一舀子一舀子地往後背,胳膊澆涼水,水激得人一陣顫抖,水珠子順着年輕充滿光澤的脊背,斷續滾下去。

有人叩門,他以為是南北跟馬六叔,就這麽赤着過去,一開門,見是雪蓮,章望生覺得很冒犯,月槐樹光膀子的多了去了,尤其是夏天,還有六七歲還光着腚滿街跑的,都沒覺得不好意思,章望生對裸露身體有羞恥感。

“南北拿獾子油回來了嗎?”雪蓮也怔了下。

章望生尴尬說:“我以為是南北回來了,雪蓮姐,你等一下,我進屋穿……”

雪蓮見他又羞又窘的,跟大姑娘一般,噗嗤笑道:

“這有什麽,拿水沖了嗎?”

她一笑,露出齊垛垛的牙齒,雪白剔透。

章望生點點頭,雪蓮便很大方地叫他背過去:“治燙傷就得獾子油,依我看,六叔家未必有呢,自打八福小子沒了,他沒再打過東西。”

章望生不知怎麽拒絕她,他其實喜歡雪蓮姐,像霧那樣的喜歡,看不清,說不明,但理智告訴他,應該拒絕。

“雪蓮姐,等南北回來,她也能給我擦藥。”

雪蓮幽幽嘆息了聲,她沒說話,章望生被她這聲嘆息弄得心亂,他不知怎麽的,又背過去了身子。

“這麽一片,真是……”雪蓮瞧見他肩頭紅紅的,忍不住問,“到底怎麽弄的?”

章望生便簡單解釋兩句,雪蓮氣罵道:“李大成不是個東西,他就是壞,天生的壞胚子!”

她是真心疼章望生,李大成什麽狗玩意兒,欺負望生,欺負他家裏沒人。她想起章望潮跟鳳芝來,有些恍惚,時間可真快,好像找鳳芝學剪鞋樣子是昨天的事,轉眼她的醜醜都幾歲了……

雪蓮很輕柔地給他把油抹開,手指走到哪兒,油就暈在哪兒,日頭把緊實的皮肉照出亮汪汪的光來,她心裏忽然跟着一顫,手底這樣好的後生,不知什麽時候天地時令給他的男人氣息,這樣的濃郁,紮眼,就在手底下,不是夢,是切切實實的。

她覺得寂寞,說不出的寂寞。

狼孩走後,雪蓮一直覺得心裏空落落的,上不着天,下不沾地,她不曉得那叫什麽。現在她曉得空的是什麽了,鬼使神差的,那股完全壓不住的勁兒上來,雪蓮低頭,嘴唇貼在了他微微凸起的肩甲骨上,很輕地親着。

章望生幾乎是一瞬間就清楚那不是手指,絕不是手指的觸感,他本能地顫了一下,想要回身,雪蓮忽然抱住了他。

“望生……”雪蓮低聲喊他,“好弟弟,叫我抱一抱你吧。”

她祈求地說,甚至都不曉得自己說了這麽一句話。

章望生黑睫毛微微抖着,女人柔軟溫暖的身體帶來的感受,叫人意亂神迷,從未有過的,他像吃了驚的兔子,嘴裏說不出話來。

秋風把月槐樹的葉子,簌簌剪掉,落出了聲響。

那麽點動靜,章望生聽見了,他覺得心咚咚亂跳,渾身都熱熱哄哄的,覺不着疼,日頭透過蕭疏的枝幹刺到眼睛上,他好像突然醒了似的。

“雪蓮姐,別這樣。”

章望生轉過身,他臉上留着醉紅,雪蓮呆呆看了他片刻,猛得伏到他肩頭,哭了起來,她不清楚自己哭什麽,就覺得心酸,酸得要命。

她越哭越傷心,把章望生也哭得不知該怎麽辦了,既沒法抱住她,又沒法推開。

他就讓她這麽靠着。

章望生聽出了她的痛苦,他為此而感到痛苦。

大門又響了,似乎一下驚動了兩人,南北推開門,見雪蓮在,一臉全是淚,再看章望生,她好像明白了什麽,忽然覺得一陣憤怒,大聲問:

“你們在幹什麽?!”

她不去看雪蓮,只氣沖沖瞪着章望生,那雙眼睛裏,分明在急急要着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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