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基因
第8章 基因
“她是為你死的,記住了嗎?”
“霍隊!”
“簡法醫!”
轄區派出所、刑偵支隊的支援終于湧進了海大家屬院,引來一片老教授的圍觀。
卧室裏,綁匪和驚魂未定的盧老教授一起被帶了回去。
霍無歸始終緊繃的肩背終于放松,後退一步,靠着椅背坐下,兩條長腿随意伸展。
他染了半身鮮血,蜿蜒着從鎖骨流下,為了方便處理,襯衣開了幾顆扣子,露出線條分明的肌肉,顯得頹唐又充滿力量。
一旁的簡沉低着頭,臉色蒼白,鬓發滲出冷汗。
炎炎夏日裏,他指尖冰冷得幾乎沒有溫度,掏出勘驗箱裏的乳膠手套,小心翼翼挑開霍無歸被血浸透的襯衣,聲音沙啞:“為什麽?”
硬度極高的水晶碎片劃破血肉,霍無歸肩上出現一道深深血痕,皮肉翻起,再偏一些就可能傷及大動脈。
不是希望自己離開北橋嗎,為什麽要冒着放跑綁匪的風險擋上來。
霍無歸盯着簡沉打量了兩眼,失血後的乏力逐漸湧上,連眉梢都懶得再擡一下:“不然呢?我可不想在ICU前給管弘深磕一個。”
簡沉黑白分明的眸子擡起,聲音很輕,但很篤定,“我也接受過專業的格鬥訓練,知道怎麽最大限度減少傷害。”
霍無歸颔首不語,沉默片刻後略帶譏諷地垂眸:“你是指公大的那半年嗎?既然這麽有自信,為什麽退學?”
簡沉正半蹲着幫霍無歸緊急止血,兩個人離得極近。
視線驀然相撞,簡沉頓時産生一種被看穿的感覺,立刻條件反射般避開。
他還以為霍無歸會和他一樣,心照不宣地假裝公大那半年從未存在過。
但很快,簡沉又收起表情,嘴角微微上揚,擠出一個勉強又熟練的笑容:“霍隊您說笑了,您應該已經猜到了吧,我有創傷後應激障礙。”
很顯然,他已經演練了無數遍這個笑容,連自嘲的語氣都平淡而坦然。
但提起那幾個字的瞬間,某種更為隐忍的掙紮卻從話語的縫隙裏伺機而動,流露出極為深重的遺憾。
他不信霍無歸這樣敏銳的人,會發現不了自己的異常。
“因為車禍?”霍無歸敞着兩條長腿,仰起頭去看盧洋家天花板上咖色的陳年水漬,“聽說你很小的時候出了一次車禍。”
他安靜地等着簡沉的回答。
良久後,簡沉收緊繃帶,替霍無歸做好了臨時包紮,緩緩點頭:“嗯。”
時間仿佛凝固了,簡沉摘掉手套,骨節分明的手指将那雙乳膠手套展開、細細撫平疊好,扔進了垃圾袋,又換了雙幹淨的。
“據我所知,一般車禍造成的PTSD會對駕駛産生很大影響,甚至連過馬路都極為困難。”霍無歸看着簡沉小心地弓着腰從門框上采集指紋,冷不丁發問。
他是見過簡沉騎車的。
簡沉瞳孔一縮,停下手擡頭望向霍無歸。
那人從椅子上起身,緊接着居高臨下地直視他:“可你的表現卻是恐懼鮮血、屍體、密閉空間,以及接觸障礙,這是為什麽?”
八年前的公大,體育館裏,簡沉弓着嶙峋聳立的脊骨,吐得昏天黑地。
霍無歸記得,那天的比賽,禁止使用戰術手套,拳拳到肉。
還有湄滄江的岸邊,他看見屍體時蒼白的臉。
以及今天在車內,以為自己睡着後,看似了無痕跡的加速。
“你害怕的東西,還挺特別。”霍無歸挑眉。
簡沉像是被戳中了什麽開關,幾乎在一瞬間失去了所有掩飾,含糊其辭道:“我母親當時正抱着我,到死都緊緊抱着我,血……濺了我一臉。”
他說得滿臉真誠,那些痛苦深埋于逆來順受的面具之下,令人無法不信服。
霍無歸像是勉強接受了他的理由,收回目光,從急救包裏抽了張紗布出來:“擦擦你的臉,劃傷了。”
剛剛控制綁匪的時候,一顆碎玻璃在扭打中被彈起,恰好劃破了簡沉的臉。
簡沉點了點頭,接過紗布:“謝謝霍隊,看起來霍隊你很了解PTSD。”
霍無歸楞了一下。
“救護車到了。”守在樓下等車的趙襄突然沖上樓,推開門道,“霍隊,我陪你去醫院吧?”
霍無歸看見她,臉色一變,冷聲問:“怎麽還不回局裏工作?”
“我這不是擔心你——”小姑娘看着霍無歸臉色越來越冷,立刻改口,“霍隊我錯了,我這就走!”
“等下。”霍無歸目光掃了簡沉一眼,“把簡沉的勘驗箱帶走給法醫室,他也去醫院。”
趙襄轉過頭看了眼簡沉,一個勁點頭:“簡法醫快去處理一下你臉上的傷吧!臉可千萬要注意!”
……
簡沉慢條斯理地疊好擦血的紗布,和手套、鞋套一起收進垃圾袋,尴尬道:“那麻煩小趙幫我把東西送給魏主任,還有這個垃圾,下樓的時候辛苦幫我扔一下。”
“放心,沒問題。”趙襄果斷應了下來,接過東西就朝門外去了。
霍無歸看着趙襄手裏那個垃圾袋,心下一動,快步跟出門,囑咐道:“記得跟杜曉天說,盧洋有問題。”
“好。”趙襄不疑有他,點了點頭。
随意提着的垃圾袋裏,一塊染血的紗布被霍無歸飛快抽了出來,塞進了口袋。
-
北橋分局審訊室。
楊儉臉色鐵青地看着盧洋,幾次試圖用深呼吸蓋住自己的焦躁。
杜曉天走進來拍了拍他的肩,輕聲道:“簡法醫打電話來了,霍隊已經沒事了,你別緊張,接下來交給我。”
霍無歸升上支隊長後,北橋分局刑偵支隊的副隊位置一直空懸,直到不久才正式給了杜曉天。
此刻霍無歸在醫院裏,杜曉天就成了這幫半大小夥子的主心骨。
他調整了一下情緒,喉結上下一動,克制地問道:“盧教授,我們希望你配合審訊。”
“一定一定。”盧洋摸了摸鼻子,點頭時花白的頭發也跟着晃動。
杜曉天銳利的目光投向盧洋:“根據我同事對案發現場的描述,我很好奇,您是出于什麽動機将玻璃碎片踢向了綁匪,并緊接着妨礙了我同事的行動?”
霍無歸和簡沉都不是傻子。
沒有人會相信一個“驚慌失措”的老人會如此恰到好處地将堪比兇器的碎片踢給綁匪,甚至阻止警察解救自己。
盧洋是海大歷史系最德高望重的文物專家,見多識廣,照說也是考古現場呆了幾十年的人,膽量也不至于如此小。
“我……我就是年紀大了,這個跛腳也不好用。”盧洋端坐在審訊室裏,此刻鎮定了許多,對杜曉天似有責怪,“你們警察辦案也得講究規矩,不能就這樣胡亂靠猜吧?”
楊儉坐在監控室裏,眉頭緊皺,生怕杜曉天和自己一樣控制不住情緒。
“這邊口供出來了!”劉彥昌猛地推開監控室門,闖進來道,“綁匪叫賈富仁,今年四十三歲,古董商人,他自稱根本不是什麽綁匪,而是和盧洋有些生意上的糾紛,一時着急,怒火攻心。”
所有的事情越發詭異,杜曉天聽着耳麥裏的話內心崩潰,面上卻盡量沉着地确認道:“盧洋,你認識今天的綁匪嗎?”
“認識,認識,我們是認識的,他不是綁匪,是個古董商,叫賈富仁。”老人顫巍巍地點了點頭,“他想找我買一個元青花瓶,我沒舍得給他,他一着急才對我動了手。”
杜曉天一愣,感到有些荒謬。
海滄市最年輕的支隊長就在案發現場,人質卻屢次試圖協助綁匪逃脫,甚至還堂而皇之在公安局裏作僞證。
“盧教授,我建議您最好說實話。”杜曉天眉頭緊壓,嚴肅道,“或者,我們也可以聊聊您女兒的事。”
盧洋一愣,臉色驟變:“女兒?我女兒出國留學了,她什麽都不知道!”
-
海滄市第一醫院。
霍無歸雙眼緊閉,靠在輸液室冰冷的座位裏,無意識地攥緊了手。
醫院生硬的燈光從他頭頂直射而下,顯得他的眉眼更為深邃,緊皺的劍眉壓着眼梢,哪怕是睡夢中也絲毫沒有松懈。
“看起來霍隊你很了解PTSD。”簡沉平靜的聲音從腦海裏響起。
——怎麽可能不了解呢。
“能耐大了啊,還知道鑽通風管?”
“真以為我追不上你?”
耳光猛地落在十一歲的少年臉上,他剛從地上爬起,漆黑的槍管又貼着前額,冷得徹骨。
“放了他!他只是個孩子!”
眉眼修長的女人狼狽坐在地上,單薄的雙唇因為恐懼而不住顫抖,卻依舊撲了上去,又被狠狠踹開。
“媽媽!媽媽!你要對我媽媽做什麽!”
一個八九歲的孩子連滾帶爬沖過來,撕心裂肺地哭喊道。
那個女人滿眼淚水,卻咬緊牙關将孩子摟在懷裏,顫抖着哀求:“我有錢,我把所有錢給你好不好,求你,放了孩子們,放了我的孩子。”
歹徒握着槍的指節倏然攥緊,指腹都透出了充血的鮮紅,咬着牙冷笑道:“你以為我要錢?”
說罷,他看向臉上還帶着指印的少年:“你知道逃跑的代價是什麽嗎?”
不要。
求你,不要。
求求你,你殺了我吧,我寧願被殺的是我。
霍無歸在夢魇中歇斯底裏地哭喊,但一切的祈求都仿佛隔着一層水霧,無法傳達到十七年前。
“砰!”槍口瞬間調轉,震耳欲聾的槍聲響起,大腦一片空白。
空氣中頓時被刺鼻的硝煙和濃烈的血腥填滿。
女人的後心出現一個刺目的血窟。
嫣紅的鮮血不斷蔓延。
她直直地向前倒去,栽倒在懷中那個孩子身上。
“要怪,就怪你的兒子,如果不來找他,你又怎麽會死。”
“不對。該怪你多管閑事,為了個陌生的小孩自尋死路。”
她來找失蹤的兒子,卻遇上了另一個逃亡中的少年。
在綁匪追上來的瞬間,女人猶豫了幾秒,轉身跑了幾步後猛然回身,擋在少年身前。
少年瘋狂地掙紮,但記憶裏的一切都逐漸模糊。
他只記得,綁匪露出最後的冷笑,看向他:“她是為你死的,記住了嗎?再有下次,我就殺了他——”
被冰冷槍口指着的小孩呆滞地坐在死去的女人懷裏。
一切的混亂似乎都與他無關,女人失去支撐的頭顱垂下,抵着孩子的額頭,鮮血迸射了孩子一臉。
夢魇深處,霍無歸一遍遍質問自己:“她是為我死的,記住了嗎?”
“霍隊?”溫和平淡的聲音猛然打破他的夢境,簡沉微涼的手指碰了碰他的額頭,把冰涼舒适的東西貼了上去,“你剛剛有些發燒,我跟護士要了個冰敷貼。”
“嗯。”霍無歸強行壓抑住情緒,沙啞道,“謝謝。”
他掏出手機,看了眼。
魏國發來了一條消息:“經檢驗,盧洋和無頭女屍有16個基因點位匹配,推定有直系血緣關系,帶他去認屍吧。”
霍無歸看着基因二字,眼角瞥向身側。
簡沉正盯着輸液管,等最後幾滴藥液流盡,從這個角度看過去,他眼梢修長,嘴唇很薄。
夢境中的濕冷依舊纏繞着大腦,霍無歸心底隐隐浮出某種猜測,但那念頭實在太過荒誕,以至于他甚至無法說服自己去相信。
他左手探進口袋,握緊那塊染了血的紗布,反複幾次後,終于打開手機,找出李仲洋的對話框。
“最後一次,幫我驗一個DNA。”
作者有話說:
你們啊……但凡嘴裏多幾句大實話,孩子早就會打醬油了。(阿媽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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