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如履薄冰

第五章如履薄冰

“原來夢裏的編輯部如此風波險惡!”

“這可是上班啊老大!上班能不險惡嗎?”

恺撒将路明非拽倒在地,堪堪避過前方飛來的暗器。幾十枚淬了毒的圖釘,遠看是花花綠綠的辦公用品,細看卻帶着彎鈎狀的倒刺。翻滾起身,正欲借着盆栽的掩護觀察動靜,不料躲開了地上那排釘耙似的美工刀陷阱,頭發又被發財樹啃了一口去。

“養你是為了發財不是為了死人啊!”路明非揪下作亂的葉子,指尖跟過電似的,燙出一串水泡,他倒吸涼氣,瞬間扔開,只聽“啪”的一聲,葉子變作飛镖,淩空紮向辦公室方向,把玻璃窗劈成了蜘蛛網。

恺撒說:“肯定是你平常給它澆茶葉沫子澆多了。”

“這不該啊,喝茶不是修身養性陶冶情操的嗎?”

“話雖如此,可你澆的是奶茶啊!”

此時此刻,他倆正在楚子航的夢中。恺撒原本不想來,做領導的,就該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而且楚子航的潛意識實在沒什麽好看的,貿然闖入,反而顯得他心胸狹窄,好窺手下敗将隐私。奈何這地方比2022年的北京還難進,某人的警惕心比健康寶的彈窗還難消,幾個專員輪番公關,有的壓根兒沒找到入口,有的慘遭辦公室追殺,險些損兵折将,于是他只好披甲上馬,挂帥親征——因為沒拿到資格證,又勉為其難,捎上了路明非。

路明非說老大,你不覺得這地方很奇怪嗎?恺撒說确實,出了那麽多外勤,沒見過誰家夢境自帶防禦機制還五分鐘換一輪建築格局的,我們已經在這兒路過三次了吧?楚子航不會真的心理變态吧?

路明非說師兄變不變态不重要,關鍵是第三次經過我才發現,這牆上挂的,是不是您照片?

哎喲還真是,恺撒一擡頭,樂了,這他去年萬聖節的扮相。那會兒人人喜氣洋洋,唯楚子航抱着電腦來辦公室加班,打字如飛,凝然不動。路明非和芬格爾勾肩搭背,說我是窮鬼他是餓鬼,師兄你是什麽?值此佳節仍在加班,是否意圖不軌?恺撒從旁路過,胸口插刀,一副自盡的羅密歐扮相,嘴裏哼着Lonely Halloween,說你倆不用扮,他更不用扮。

楚子航把目光從屏幕前移開:為什麽?

還用說嗎?照照鏡子,恺撒接着哼歌,你是讨厭鬼啊!

照片不止一張,滿牆都是,連廁所間的重金求子小廣告留的都是恺撒電話。路明非說難道咱走錯門了?這進的誰的夢啊?恺撒說想不到我在楚子航心中地位如此重要!

這驚人的發現麻痹了路明非和恺撒的神經:前者想起芬格爾那句“我看恺撒是死鬼”,雷得外焦裏嫩:後者暗嘆楚子航品味高雅,樂得不可開交。于是雙雙忽略了正在靠近的危險,直至酸風過耳,空氣先被輕輕劃開,然後猛得震蕩,與此同時,鏡面倒影中寒光閃過,刀尖直指恺撒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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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來了!恺撒順着風勢略一躬身,依靠慣性使出一計後踢。“咚”!正中腕骨,可那人連半口涼氣都不出,換了左手就要來抓他的腿。哪有這麽打架的,簡直流氓戰術!恺撒心底暗罵,支着胳膊在地上輕輕一撐,旋身使力,右腿橫掃來人下盤。“好身手!”路明非危急之中仍不忘捧場喝彩,“如此熟練,老大您小時候一定挨過不少打吧!”

“少廢話!”趁着那人調整姿勢,恺撒連退兩步,以發財樹為屏障,低聲問路明非,“你的特長不是潛伏僞裝,取得夢主信任嗎?你倒是取得一下楚子航的信任啊!”

“我這不有勁兒沒處使嗎!”路明非叫屈,“我連師兄在哪兒都不知道呢!”

冷兵器對陣血肉之軀,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降維打擊,可幸這是夢境。恺撒咬着牙,青筋沿頸部爬至下颌,在發財樹張牙舞爪的掩護中默想片刻,一柄半米長的軍用獵刀悄無聲息地推出,劈向對方防守的虛空——

如同精鋼淬火時騰起的蒸汽,一瞬間,殺意海潮般蕩開,輕柔迫近,爾後遽然湧起。恺撒不僅是解謎的好手,還是補夢的專家,就算是從未見過的東西,也能憑想象化出實體,何況只是一柄刀,他猛地發力,具象出一個楚子航,也并無多少難度!

然而對方仿佛早已料定,手中長刀一閃,以極微妙的角度,輕輕擊中恺撒的刀尖。金屬铿然如碎玉。那正是恺撒發力前最空虛的一瞬,兩個波峰之間的波谷。路明非不明所以,只看到兩人被震得各退一步,還以為他終于打退了進攻:“老大,好劍!”

“別以為我聽不出來你罵的什麽,看清楚了,這是刀!”

“我罵什麽了?”路明非借餘光端詳鏡面倒影,“我誇你來着!”

來人打扮好似普通上班族,唯獨一張臉籠罩在雲霧之中。這是夢境的障眼法,唯有玻璃反光會洩露個中秘密。數十秒裏恺撒與對手進退閃轉,縱跳翻騰,任何閃失都足以致命,二人卻毫發無損,刀随身換。路明非看得呆了:如果把他放進去,他恐怕早成了砧板上的片皮鴨,且是流水線預制的那種。

他其實沒說錯,恺撒早年确實練過劍術。意大利體系陰柔,貴公子瞧不起,轉師德式梅耶體系,講求行雲流水的連貫打法,攻防一體的流暢轉變。後來為了作戰方便,又精習波蘭刀法,遂有手上這柄狄克推多。劍長于穿刺,刀勝在劈砍,僅看恺撒大開大合的強硬風格,很少有人知道他曾轉益多師。

對手顯然也不了解。日本刀極熟練地避開所有攻擊,毒蛇吐信,水珠如鱗,幾乎貼着他游去。每個節拍交換的都是性命。恺撒輕輕吐出一口氣,交刃迎上,然後以刀為劍,刺向對手!

他要的就是這個瞬間,因攻擊險些得逞而放松警惕的瞬間。對手的思路極缜密,普通的劈砍幾乎無效,可他用的是日本刀法,攻防不可兼得,攻擊的時刻,必然露出破綻。

絞、纏、鎖一氣呵成,如行雲流水。狄克推多的刀刃旋風般繞中線不斷變換角度,纏繞砍刺,形成令人防不勝防的高速壓制。對手匆忙格擋,卻再度邁入陷阱,因為恺撒有百種越過防禦的方法——作出勢大力沉的上劈态勢,誘使對手進一步防禦,與此同時手腕上擡轉為穿刺。這才是恺撒的主場。他從來不是一個被動的人。

然而對手竟硬生生接下,長刀斜切,就力卸力,将他反震出半米。虎口發麻,才認出詠春形意。詠春講的是“寸勁”,攻守兼備,守攻同期,剛柔并濟,對上恺撒的以刀為劍,攻防一體,可謂恰如其分,連為我所用的氣魄都類似,任憑哪個正統劍術師傅看見都得氣死。

流氓戰術啊,恺撒終于展顏,這招“如履薄冰”,他只在一人那裏見過,名字也是他給取的。其刃也脆,其鋒也險,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他的中文老師若聽見,大概做夢也要笑醒,能取出這樣的名字,足以說明一年的編輯生涯沒有白費。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你這整的是哪一出?”

路明非從玻璃反光中回過神來,醞釀已久的猜測總算坐實,心說當然是意在您了!還用問嗎!你倆見招拆招跟跳探戈似的!

“過獎了,”楚子航把村雨收回刀鞘,并不同恺撒握手,“戰術而已。”

路明非問:“知道我們是誰還打?不怕鬧出人命?”

“在夢境裏別人可能扮成你們,所以我必須确認身份。”楚子航無視恺撒的臉色,“至于第二點,如果和我交手的真是恺撒,那你大可不必擔心。”

他們跟在楚子航身後穿越危機四伏的走廊,悄悄地進村,打槍的不要。楚子航一言不發,恺撒也難得沉默。一來,相親網站那照片,壓下去,浮上來,過目難忘,我見猶憐的一張臉,和身邊這飽受996摧殘的死板面孔大不一樣。二來,他要眼觀四路,耳聽八方,确定楚子航的精神狀态和行動方針。身為調查局的傑出專員(略遜恺撒一籌),楚子航顯然對自己身處夢境有着高度自覺,卻又不明白自己正被某種外力困在其中,于是他的行為模式,必然介于清醒與混沌之間,認識到夢境的虛構性,同時維持現實生活的節律,專業上管這叫“自我催眠”或“潛意識自覺”。也好解釋,醫者不自醫,有關意識和潛意識的一切都無法言說,只能作為“謎題”存在。這次行動的目标,按照恺撒與昂熱商定的,就是解開夢境之謎,找到使楚子航意識擱淺的真兇,然後把他毫發無傷地帶出去。

走廊起伏如山路,推開一扇門,還有一扇門。興許是因為夢主帶路,暗器不再頻發,連發財樹都任由路明非揪了幾把。但恺撒依然有意讓楚子航走前面。在剛才那你來我往的穿刺劈砍中,曾有一瞬間,他清楚捕捉到了殺意。楚子航對他有殺意不稀奇,可楚子航有怎麽會對他有殺意?恺撒想不明白。難道是因為他借機奪走了小組領導的位置?可這位置本來就是他的,畢業晚了,證沒到手,暫且托楚子航代行職責而已,借而不還,說得過去嗎?

路明非對這單向湧動的暗流一無所知,只是覺得氣氛奇怪。他一緊張就想說爛話,一開口就是狗腿:“之前沒聽說老大您還留着這一手啊!那獵刀,呼呼的,風刮過來我都害怕,看操作,得是科班出身吧?”

恺撒心想,原來你就靠這招獲取夢主信任。不過他也和所有領導一樣,對狗腿頗為受用:“家裏有約希姆·梅耶的手稿,小時候翻到過,家裏的客人看我有興趣,帶着我比劃了幾下而已。”

“能做加圖索的客人,想必不一般吧!”

“The Association for Renaissance Martial Arts的會長,用中國話說,文藝複興武術協會,大概相當于什麽太極文化團體吧?他們研究的都是賽場上的那套,花拳繡腿,不便實戰,沒什麽稀奇的,跟咱們單位門口練五禽戲的老大爺差不多。”

路明非心說您倒是很能裝,轉念一想恺撒或許沒裝,他是真心覺得這學院派武技不值一提,還沒楚子航生擒左腿的流氓戰術管用。于是轉向楚子航,說師兄你剛才那招詠春八斬刀也是神了,自己琢磨的?話到半途,便被恺撒截住:“你怎麽知道他的傳承?”

“我看《葉問》啊!中國人都知道!師兄你呢?”

“我跟少年宮劍道班的老師學的,學費三千六,一共36個課時,那位老師也愛看香港功夫電影。”

“……少年宮挺好!”路明非暗觑恺撒面色,“專科也是科!自古英雄出少年嘛!”

楚子航大概是笑了一下,然而那笑容太過短暫,未等恺撒移過目光,便已消失在走廊的陰影之中。含羞草,恺撒心裏冒出一個詞兒,轉念又覺得不像,以他砍人時那股殺氣,怎麽着都得熱帶雨林戶口,霸王花,豬籠草吧?

他當然不會生氣,馬屁拍到馬腿上,這也是常有的,再說了,如果真和楚子航生氣,那恺撒·加圖索恐怕得英年早逝,郁結而終。當領導的要有禮賢下士之胸懷,恺撒的大胸可以卧推300磅的杠鈴,更何況楚子航那點兒壞心。不和他握手算什麽?疫情期間,确實應該減少肢體接觸,萬一這綿裏藏針的不良習慣就此傳染,豈不壞了恺撒光明磊落行事大方的美譽?

然而思來想去,到底有點不忿:我同路明非(順帶的)只身潛入,來此絕境,不過本着樸素崇高的革命友情,想救你于水火之中。你卻如此招待,有失遠迎。且不管我恺撒心中如何,你那師弟願意嗎?

他中文水平一般,自然不知道有失遠迎是謙詞,楚子航用用還行,他用就有問題了。就像師弟願不願意,是師弟自己的事兒,可恺撒還是一手包辦,替他說了。當然,這刻薄話,也是本着樸素崇高的革命友情,公允客觀,理性中立,與恺撒本人的立場無涉,更與楚子航收回的手沒有半點關系:硬邦邦、冷冰冰,誰愛握誰握去。

“平時一擡腳就到的地方,今天走了得有三小時。”他站在辦公室門口長嘆一聲,“楚專員的心門可真是難開啊。”

“不請自來,謂之不速之客,”楚子航掏出鑰匙,“兩位還沒告訴我,這次來,是要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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