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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不買點辣椒嗎?”
似乎是察覺到阮秋一路上情緒的低落,霍揚在一片辣椒前駐足,手随意地搭在貨臺邊,稍低着頭詢問阮秋。
阮秋順着霍揚的手呆呆地向着那片辣椒,下意識地回道:“你、你又不能吃辣——”
他剛說完就後悔了,趕忙補了一句,“我、我去那邊看看。”
說着阮秋拽着手裏的籃子轉身欲走,霍揚望着他的背影,神情一滞,眉目沉了一沉:“你說什麽?”
阮秋更覺得後悔了。
他到底為什麽要答應霍揚請他吃飯?又到底為什麽神使鬼差地真的讓霍揚陪自己一起來這裏?
他僵硬着轉過身,不敢看霍揚的眼睛:“哦,我、我說去那邊……”
“不是這句。”
霍揚卻并不放過他,眼睛一錯不錯地盯着阮秋,聲音很輕,“上一句說的是什麽?”
“我、我……”
阮秋感受到自己身上來自霍揚的灼熱目光,一時間讷讷地說不出話來。他剛做好了心理建設,卻不想不遠處傳來一聲呼喊:“霍揚!這麽巧,居然還能在這種地方見到你?”
阮秋擡起頭,看見不遠處是幾個大學生樣子的男生,年齡和自己差不多大,推着車子顯然也是來這裏超市的生鮮裏采購的。看樣子是霍揚的同學,阮秋抿了下唇,走到一邊想去扯塑料袋挑些辣椒。
“想不到啊。”
幾個男生裏最高的一個促狹地看着霍揚,“今天的圈你跑完了?翹了訓練跑這裏來?真有你的啊霍哥。”
阮秋下意識地朝他們那裏看過去,蹙起了眉。
霍揚為了自己翹掉了訓練?
不、不可能。也許霍揚有更重要的事。
阮秋發愣,卻不想那幾個男生已經看到了他,眼神瞬間也跟着變得古怪了起來。
阮秋沒做他想,只是轉身挑選辣椒,捏着它們的軟硬程度認真地做着比較。他低頭專心致志,身後那些人輕慢的話語卻傳進他的耳朵:“喲,他還敢出來啊。”
“那肯定得出來啊。不出來他生意怎麽開張啊?”
“真的假的?他晚上真的出去賣啊。”
“那不然呢,你覺得他能開起那家打印店來,他靠的是什麽。”
“……”
阮秋一開始沒意識到霍揚的那些同學說的是自己,直到聽到談起打印店來,他整個人都僵硬住,手裏的袋子被他下意識地用力捏住。
直的不辣彎的辣。
阮秋心裏無意識地念着該怎麽挑選辣椒,他默默地把辣椒裝進袋裏,聽着他們讨論自己一晚上能賣多少錢的時候,終于還是沒忍住回過頭。
阮秋看到了站在那些人裏毫無反應的霍揚,臉在霎那間毫無血色。
他呆呆地望着那些嬉皮笑臉,仿佛是真的見過自己晚上在那裏賣過的那些人,不由得強撐起一個笑來。
阮秋知道,這個場面尴尬極了,但是他也懂得的,霍揚這時候也一定不願意和自己扯上關系。
他轉過身,想假裝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朝着和霍揚相反的方向走去。
只是他還沒來得及離開,手臂就被人倏地抓住了。
阮秋不敢擡頭,霍揚卻很平靜地看向他:“你不是說還要再買條魚嗎?”
霍揚的話幾乎是平地上的一聲驚雷。
那些人在一瞬間噤了聲,拿許多眼睛在阮秋和霍揚的身上看來看去。
阮秋愣了,他掙了一下,只感受到手臂上來自霍揚的溫度愈發的熾熱。阮秋沒想過霍揚會如此坦然,以至于他片刻裏手足無措,只紅了一雙眼睛。
“不、不買了。”阮秋低聲說道,“我、我們走吧?”
旁邊那些霍揚的同學吹了一聲口哨,那個聲音最響亮的跟着叫嚣起來:“霍揚,看不出來你還好這一口啊?”
阮秋難堪地立在他們肆意打量自己的眼神裏,只聽見霍揚聲音沉沉:“我好哪一口?”
他的聲音向來都是低沉的,此時帶着一些冷意,幾乎是話剛落下,那群人便沒了聲音。
只有那個人依然肆無忌憚地開着阮秋的玩笑,對着霍揚自以為親近地笑起來:“你花多少錢包的?我也想——”
他話音剛落,一只拳頭便突然打到了他的頭上。
來自骨骼與血肉之間的碰撞發出一聲悶響,這人痛得叫出聲,被霍揚一拳掼到地上,不敢置信地擡起頭,卻只看見霍揚冷靜地挽起袖口,竟然露出一個微笑來:“你說什麽,我沒聽清,可以再說一遍嗎?”
他那樣子,仿佛剛才打人的人不是他,而是其他的什麽人。
霍揚的語氣也很禮貌,整個人都是很彬彬有禮的樣子,但整個人都是冷漠的。
那人的臉色也跟着變了,卻又像是顧忌着什麽不敢與霍揚發生沖突,最後臉色變了又變,捂着頭上的傷便神情匆匆地離開。
剛才的騷動引來了不少附近想要看熱鬧的人,阮秋下意識地看向霍揚:“對、對不起。”
霍揚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阮秋這時候才想起霍揚前不久對自己說過的話,一時又有些懊惱。他低着頭看着自己袋子裏的辣椒,想說些什麽,霍揚的手卻在這個時候伸了過來。
阮秋擡起眼睛,只對上霍揚一雙平靜的眼。
“很疼。”
霍揚說道,“你有什麽辦法嗎?”
阮秋愣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霍揚說的是他的手。他這才低下頭,只看見因為用力的緣故,關節處磨破了層皮,此時正向外滲着血。
“哦、哦。”
阮秋像是被上了發條的機械玩偶,這才從剛才的一場變動裏緩過神來。他從自己身上找了找,很快便變出一枚創可貼來,小心翼翼地貼在霍揚的傷口上。
“這樣、會好一點嗎?”
阮秋求助地看向霍揚,像是不太确定自己的創可貼能不能幫到霍揚。
畢竟創可貼的作用是保護傷口,但是并不能止痛。
“嗯。”
霍揚說道,他低下頭看了眼自己手上那個貼得歪歪扭扭的創可貼,像是笑了一下,“不疼了。”
阮秋茫然吧地看了霍揚一眼。
效果這麽顯著麽?
他甚至還沒反應過來,霍揚便走上前來,鎮定自若地往袋子裏撿起辣椒來。
“哎。”阮秋看見霍揚拿起了一個已經有些發黑了的辣椒,不由得想從霍揚的手裏把它拽出來,只是霍揚完全沒有注意到,他好像愣了一下,阮秋的手伸過來的時候,霍揚的第一反應居然是先抓住了阮秋的手。
“……!”
阮秋愣住了。霍揚的體溫比他高太多,被抓住的時候,他甚至以為自己被一團熱烘烘的風圍住,他下意識地低頭去看霍揚握着自己的手,整個人呆在原地,竟完全忘了自己這時候該掙出霍揚的束縛。
他貪戀這片刻的溫暖,火星燎原般的快樂從手上的肌膚幾乎蔓延到全身,讓他情願将時間永遠都停在這一刻。
但最後還是阮秋先縮回了手。
他覺得臉上熱熱的,雖然頭頂上超市裏的冷氣開得很足,但阮秋還是覺得熱得渾身上下都在出水。他掩蓋似地低頭,挑揀着辣椒,輕聲說道:“要這種硬一點的……”
“嗯。”
霍揚站在他身後,阮秋聽不出他聲音裏的情緒,“會很辣嗎?”
阮秋的手無意識地捏了捏自己手裏的辣椒。
他垂着眼睛,聲音很小:“我、我可以選一些、不辣的。”
阮秋心亂如麻。
他本來并沒有計劃要買辣椒。因為他明确地知道,霍揚一點辣都吃不了。
是吃了會進醫院的程度。
阮秋嗜辣,他最喜歡的就是辣椒在味蕾上帶來那一瞬的刺激感。
那樣的酣暢淋漓,仿佛吃起辣來便能忘卻其他的所有,過瘾得很。而且他覺得任何食物和辣椒放在一起,都能變得更加好吃。
但阮秋知道霍揚不能吃辣,反而更偏好甜一點的食物。于是他精心準備的食譜上,自然是沒有辣椒這個選項的。阮秋打算做酸甜口的糖醋魚和紅燒小排,再炒幾個菜,他們三個人應該是完全夠吃的。不過家裏也确實沒有辣椒了,等招待完霍揚,自己以後再來的話也就不用再刻意買辣椒。
要不要再準備點其他的?
阮秋魂游天外,記得霍揚也喜歡吃他做的蔥油面,也許下次——
下次。
阮秋突然被這美夢一眼的字眼刺醒。
他看着站在自己不遠處向自己看來的霍揚,突然覺得渾身上下都冰冷冷的。
——還會有下次嗎?
阮秋愣神了很久,直到霍揚走過來,輕輕地碰了一下他的手:“走嗎?”
“……走。”
阮秋如夢初醒一般,擡起頭對着霍揚露出一個很勉強的笑,“我、我去付錢。”
他推着推車到收銀臺去,他看不見,身後的霍揚望着自己,臉上的情緒極為複雜。
*
阮秋做了一大桌菜。
阿婆本來想出來幫忙,但是阮秋生怕阿婆和霍揚說話,不小心說出什麽不該說的,便竭力地懇求她讓她呆在屋裏聽書,自己則系上圍裙去了廚房。
霍揚一直站在旁邊,似乎是想要嘗試。
阮秋心裏忍不住想笑,讓霍揚做飯,只怕是廚房炸了都不夠,這裏直接就被他的破壞力給夷為平地了。
最後霍揚還是接了個電話,才終于從阮秋的身邊離開。
“阿揚,聽說你翹課了,本事不小啊。”
霍蔓的聲音從電話的另一邊懶洋洋地響起,“翹課出來陪你的小男友吃飯?”
霍揚面無表情。他就知道霍蔓打電話來沒有任何正事,正低頭想要挂斷,霍蔓像是有着一個親姐敏銳一般的直覺,直接在他摁下挂斷鍵的前一秒突然出聲:“等等,你還記得小時候咱倆一人一個的兒童手表嗎?”
霍揚皺了下眉頭。
他當然記得,在他那段最黑暗的日子裏,他一直都把這東西當作唯一的想念,日日夜夜地期盼着他的母親能來這裏帶走他。
可是他等了很久,等到手表裏的電池耗盡,等到裏面的機械齒輪生鏽壞掉,也一直都沒有人來。
他不知道霍蔓突然提起這個做什麽,只是出神片刻,霍蔓那得意洋洋的聲音便從聽筒裏傳來:“我的不是也找不到了嗎?但是我今天去小叔叔那,才發現我的那個兒童手表居然在小叔叔的抽屜裏放着呢。”
霍揚:“所以你想說什麽?”
“我想說現在只有你的被你搞丢了。”
霍蔓得意地開口,“你不是可寶貝了嗎?怎麽這也能弄丢了呢……不過也說不準,萬一有一天還是能找回來的。”
霍揚沒有說話。
他沉默地看着廚房裏正在忙碌的阮秋,低聲道:“找不回來了。”
沒人比霍揚自己更清楚那個兒童手表現在在哪裏。
霍蔓還想再說些什麽,卻發現對面早已挂斷了電話。
“你、你剛才去哪了?”
霍揚回來的時候阮秋已經做好了一道菜,正從廚房裏往外端。霍揚見狀上前幫忙,阮秋看了他一眼,有些局促地開口,“你、你要是有事的話,可以先走。”
霍揚搖了搖頭,去屋裏拿了碗筷,又去一邊的屋裏将阿婆扶了出來。
阿婆雖然眼神不太好,但是不知怎的,看到霍揚一下就又認出他是誰來了,立刻很熱絡地和他說起話來:“霍揚啊,以後常來找小秋玩啊,阿婆給你削水果。”
霍揚對着阿婆也露出一個笑來:“好。”
阿婆依然笑眯眯地看着霍揚:“上次還沒說呢,你怎麽也到這個城市來啦?得有兩三年沒見過你了。”
“奶奶……”。
阮秋實在不願意阿婆就這個話題繼續聊下去。但阿婆卻絮絮叨叨地抱怨起來,“小秋,多交點朋友好。我知道林老漢家的那個不成器的傷透了你的心,但是你——”
“奶奶!”
阮秋的臉色徹底變了,霍揚聽到阿婆的話也整個人都僵住了。阮秋不敢看霍揚臉上的表情,只得先盛出飯菜來哄着阿婆吃,又低着頭不停地給霍揚夾菜。
他能感受到來自霍揚身上的那道似乎能将自己看透的冰冷目光,只能裝作感受不到地埋頭吃飯。
阿婆渾然不覺,依然絮絮叨叨地講着從前在舊巷子口,霍揚和阮秋是多麽的親密無間。
阮秋從沒想過今天的事情會敗在阿婆的嘴上。他心裏又懊惱又痛苦,直到最後阿婆去屋裏關上門午睡,阮秋慢吞吞地看着桌上幾乎沒怎麽動的辣椒炒肉,剛要舉起筷子,霍揚才在一片死寂裏突然開口。
“阮秋,我傷透了你的心?”
阮秋低下頭沒有說話。
阿婆并不知道,當年那個害自己離開舊巷子的林老漢的兒子,他的母親姓霍。
阿婆也不知道,那個曾經和自己玩得最好的朋友霍揚,和那個傷他最深的林楊,其實是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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