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玉蘭
玉蘭
黎頌回到酒店的時候天已經擦黑,大家正聚在小花園裏烤肉,看見黎頌,同事們熱情地喊她一起。黎頌沒拒絕,過去加入了這場聚會。
這幾年大大小小的局她能拒則拒,已經很久參加過這樣的社交活動了,此刻坐在這裏,感覺倒還不錯。
這一場一直持續到了後半夜,有人拿來了毯子,大家窩在露天花園裏聊天,聊八卦,聊未來,聊理想。
黎頌撐着太陽穴聽着這群年輕人侃侃而談,時不時鼓勵附和兩句。
突然有人問:“黎總,您最開始創建Silent Ode 有什麽契機嗎?”
或許這只是下屬為了讓老板有參與感随口拉起的話題,但黎頌卻在毫無防備間,猛地被這個問題擊中。
為什麽創建Silent Ode?
她從小優秀,性格也好,是所有人眼中別人家的孩子。她家世不錯,但父母早年出了意外離開,後來受爺爺親自教導撫養,差點被養廢,還好在那之前覺醒自我意識叛逆地選擇了離家出走。不過就算脫離了家族,卻也因為父母留下的豐厚遺産而沒在物質上受什麽苦。除了雙親離世,親戚極品,她這輩子可謂順風順水。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她想,她其實不必一定要做出什麽事業。除了那個和黎家作對的不切實際的想法,她沒有什麽熱愛到願意用盡一生去追尋的理想。
她的生命一度單薄且貧瘠。
一切是什麽時候開始改變的呢?
好像是十七歲夏天的某個午後,她坐在醫務室裏,床邊的女孩兒低頭給自己纏紗布,語氣十分輕蔑:
“你以為你誰啊?想都不想就往前沖?”
“我只是覺得我可以試試……”
女孩兒擡起頭來,眼裏帶着戲谑,卻無比明亮:“試什麽?試試和小混混生死肉搏?還是試試和我并肩作戰?也不問問自己有沒有這個本事。”
黎頌呆住。窗外的蟬突然開始不要命地叫,叫得她腦子發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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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見她張口,卻沒反應過來她說了什麽。直到對方綁好紗布一翻身背對着她躺下,她大腦才慢慢恢複清明。那人說的是:
“有這個志向,得先攢點資本吧,沒背景沒實力,還想保護別人,逗呢。”
語氣輕蔑,滿是不屑。
少女的心事由一首優美的詩歌變成一場瘋狂的戲劇,那些包裹着她的無秩序的喪氣在那一刻潮水般褪去,深埋心底的野心與欲望蓬勃而出,那一刻她無比真實地覺得自己活着。
或許她被灌輸的那些心機手段,也可以有另一種光明正大的存在方式,可以是保護所愛之人的盾牌,而不僅僅是只會攻擊掠奪的刀劍。
其實就是一件小事,在龐雜的記憶裏只占微不足道的一星地方,卻成了一切的起點。
朵蘭村的星空之下,黎頌微微眯着眼,說:“初衷,是有人說,我沒實力。”
同事們的眼神發亮,各自憋紅着臉對視:“我靠……激将法?”
“牛哇!”
“起點打臉文?”
“果然大佬就是大佬,把人生活成劇情。”
黎頌并沒有去糾正那其實并不是一個激将法,認真說來,大概只能算是一廂情願的較勁罷了。
肖約躺在院子裏看星星,躺椅搖搖晃晃,天上的星河也跟着晃,看得久了,讓人有種不知身處何地的恍惚感。
手機久違地響起來,這個私人號碼知道的人并不多,她随手就接起來。
“喂?”
對面那位應該是在燈紅酒綠裏逍遙,聲音很大:“喂!出來嗨!來我家!”
“不去。”
“你說什麽?大聲點!”
農村的夜空格外透徹,肖約盯着天上的星星,擡起手順着北鬥的形狀描了一圈,說:“我回國了。”
“你說什麽?什麽回國?”應該是門被砰地關上,那邊瞬間安靜下來。
“就那麽回事。回來好些天了。”她有些幸災樂禍,“你看,該知道的人都知道了,就你被蒙在鼓裏。”
對面好久不說話,最後指責道:“行啊你,背叛戰友!你突然回去幹什麽?”
“不幹什麽,回來看看母校。”她輕笑一聲,“對了,最近正好被人嫌棄了,要不我跑一趟靖川,幫你探望探望你那個白月光……”
“別,我可謝謝你,別給我搞事。”鐘瀾嘆了口氣:“你就這麽跑了,你家裏那一攤子怎麽辦?我可是聽說你們家二房最近很不安分。”
“關我屁事,誰愛管誰管。”
第二天黎頌是被一陣悠揚的歌聲叫醒的,她睜開眼,發現天才剛蒙蒙亮。
她打開窗戶,那聲音更加明顯。
這家度假酒店并沒有和村子離得太遠,在高一點的樓層,甚至還能看見那些村道上來來往往的背着背簍的村民。黎頌循着歌聲看過去,看見一個穿着當地服飾的中年女人正站在閣樓的窗戶邊,笑靥如花地對着山坳對面亮嗓。木質小樓,蓋着青瓦,背靠青山,缭繞晨霧盈盈未散,盛裝打扮的村民身處其中,好似一幅潑墨山水。
黎頌這才想起之前林總說的,當地的特色節日。
她饒有興趣地靠着窗戶,聽着那些你來我往的唱腔。一開始只有一兩個人,随着天色漸亮,加入的人也越來越多。其實黎頌不太能聽得懂他們唱的是什麽,但卻很容易被那種氛圍感染到。
似乎透過那唱腔,聽到了這些人們古老的、質樸的訴求。她猜測他們或許是在祈福。
果然,群裏有人在科普,今天是當地的春耕節,他們唱的是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詞,一人問一人答。
等到太陽升起,驅散霧氣,整個村子變得更加清晰。昨天黎頌沒有仔細觀察,這會兒才看到整個村子的全貌。
高高矮矮的小樓錯落分布着,家家戶戶門口都種花,正是春日,整個村子看起來一片花團錦簇,十分明媚鮮豔,春意十足。
她将身子探出窗外,深吸了一口帶着寒意的空氣,覺得整個人從內到外都通透了。
果然,那麽多人追求田園牧歌不是沒有原因的。
洗漱過後她下樓吃了早餐,聽昨天的司機小王說項目部的幾個一大早已經出去采風了。
對于工作積極的下屬黎頌還是很滿意的。
她慢吞吞地吃完,拒絕了小王的導游服務,獨自走了出去。
走出酒店大門就像是來到另外一個時空,身旁偶爾跑過幾個小孩子,無不是頭上戴着花,襯得小孩兒童真可愛。
路旁種的李子樹花開的正好,昨晚可能下了點雨,地上落了一層白色花瓣,風一吹,就在腳邊起起落落。她一路慢慢走着,偶爾和手挽手走過的村民打招呼。這裏的人都很和善,臉上的笑容真誠質樸。
有個老婆婆坐在門口編花環,旁邊的孩子坐在她身邊的臺階上說着什麽,歡笑聲傳了老遠。
黎頌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腳步,站在祖孫倆不遠處。
小孩兒看見她,擡手沖她打招呼,黎頌對她笑了笑。
她正想離開,那小孩兒拿着剛剛編好的花環跑了過來,站在她面前,示意她彎腰。
黎頌蹲在她面前,“怎麽了?”
小孩沒說話,笑着把花環戴在她頭上,“這個送給你。”
黎頌驚訝了一下,說謝謝,想了一下說:“我買下來吧,多少錢?”
小孩子連忙擺手:“不要錢不要錢,村長說了,要對客人好一點。”黎頌懂了,她摸了摸小孩子的頭,又說了聲謝謝。
看來她來得還挺是時候,估計要不了多久這裏就會變成旅游景區,人來人往。
鼻尖萦繞着花香,有迎春和杜鵑,她擡手摸了摸頭上的花環,還是沒摘下來。
走走停停,聽着歌聲,看看花看看山,心情暢快。
她站在一樹很大的梨樹下,擡頭看雪白的梨花,樹冠很大,她站在那裏幾乎被花枝包裹着,擡頭看時有些穿越時空的恍惚感。她這才想起來拍個照,一模口袋卻發現沒帶手機。
算了,拍了也不知道給誰分享。
她退了幾步,看着那些雪白的花枝慢慢退出視野,正在這時,突然從天而降一抹豔色,打破了整個畫面的平衡。
是一朵紫玉蘭,在眼前打了幾個旋,就落在她腳邊。
她彎腰撿起來,下意識轉頭看去。
她又看見了那個不該出現的人。
罪魁禍首穿着寬大的休閑襯衫,抱着胳膊靠在木質窗棂上,她手裏還掂着花枝,嘴角帶笑,垂眼看着她,長發一半隐在暗色房屋裏,一半散開在窗外。
黎頌讓自己的視線停留在那躍動的紫色上,指尖撚着那朵玉蘭,心下也不知道該不該覺得倒黴。
正沉默着,肖約卻開口了。
“怎麽?看都不敢看我?”她話裏滿是戳人痛處的惡劣,活像個笑裏藏刀的妖精。
“你怎麽在這兒?”黎頌問,她不想處于下風,強迫自己與她對上視線。
可能是因為說開之後反而放下了一些執念,她現在看肖約,之前的那種恍惚少了不少。
肖約似乎很滿意這個對視,她愉悅地挑了挑眉:“我來采風。”
黎頌又擡了擡手,紫玉蘭闖入視野,肖約笑了下:“沒想襲擊你,只是打個招呼,而且,紫玉蘭和你很像。”古板克制、謙潤如玉。
她又一擡手,手上的花枝劃過一條弧線,正正好朝着黎頌臉而來。
黎頌瞳孔一張,下意識将花接住,不悅地看向肖約,卻見人已經不見了,只留一句:“送你了。”
而肖約走得潇灑,轉身卻站在屋中間閉眼使勁平複着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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