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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歲月不居,時節如流。
林九樾不知又在鈴铛中睡了幾日,一日或是三日,并無甚分別,只因回回醒來,都是在書房中,眼見着程涉川洗漱、習字、練劍,日日仿佛都如同昨日。術士不比一早出家講道的,到底更看天賦一些,尤其林九樾一族,雖也需日日苦練,但像這般枯燥辛苦的,也是絕沒有的。
因而,時日久了,林九樾看程涉川眼裏就不自覺多了些憐憫。
不過十來歲的年紀,已然這般老成,苦行僧一般的生活也不知趣味在哪裏。
林九樾尚且年幼,性子還活潑,縱然這些日子已經被規矩森嚴的程府打磨了不少,但到了程涉川的這座陰宅裏,依然覺得苦悶。
也幸好,她大半的光陰裏都在昏睡,免去了許多打發時光的無聊。
偶爾醒來,見程涉川立在光影裏,提筆習字,岩岩若孤松獨立,神姿高徹,又如瑤林仙人,當真是賞心悅目,總算是消解了些許煩悶。
可惜,美貌不可當飯吃。
林九樾看了眼困住自己的鈴铛,心裏哀嘆,時也命也。
*
某一日,她照例醒來,打算聞聞早食的味再睡去,卻體感原先輕飄飄的身體重了許多,半晌,她聽到幾個碟子落地的聲音——丁零當啷。
這在從前是絕無可能的事,島上的仆從走路都不帶發聲的,和他們的主子一樣,如這般弄倒了碗碟的錯事,林九樾聽得都跟着心裏一緊,不知那女婢要受到什麽樣的懲罰。
憂心着擡起頭,果見程涉川皺眉不語,仿似遇到了世上的大難題,目光沉沉盯着,而一旁的婢女——應是叫抱玉姑娘,若是林九樾不曾記錯的話,她在鈴铛裏有幾回昏沉睡着,聽程涉川喚過,那是少數能從二郎君嘴裏聽到的名字。那位抱玉姑娘此刻滿臉驚恐,倒比往日裏生動了許多。
林九樾看着有些不忍,正想擡頭安慰,又想起自己此刻正在鈴铛裏,若是出聲怕更是擾得姑娘害怕,不得已無奈低頭。
低頭?
林九樾往自己身上看去,手是手,腳是腳,身上穿的衣服亦是那天去梅林穿的那件。
而旁邊的桌子上——好端端放着那個鈴铛。
所以——
她終于從鈴铛中出來了?
還不及高興,林九樾想想穩穩身形,大概是在鈴铛中睡久了,她覺得有些腿軟。
低頭一看,不是腿軟,分明是她此刻的身體還未完全成實态,倒像是小時候阿父晚間給她講的故事裏的鬼魂狀,此刻她的腳甚至還不曾落地,就這樣輕飄飄的落在空中。
難怪,抱玉姑娘吓成那樣。
林九樾明白過來,試探着伸出一腳,意圖挪動半步,卻牽扯了半個身體,直接當啷着地,摔了個半死不活,還好不是臉朝地,伴随着的是抱玉姑娘的一聲驚呼。
今日的抱玉姑娘當真是有人氣了許多,林九樾想。
林九樾的那一摔倒不曾再次摔進鈴铛裏,而是身體迅速地固化,從虛至實,不過霎那,虛影層層交疊,一層一層變幻無窮,令人奪目,壓實成了原先的體魄。
林九樾也對這一變故始料未及,訝異地起身,拍拍手又拍拍腿,見一切都完好便放下了,擡頭見抱玉姑娘仍是一副驚駭的樣子,而程涉川卻已經收斂了神色,又成了往常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兀自在那推開盤子,拿起毛筆開始蘸墨。
是了,往常這會兒是他習字的時候。
林九樾撇撇嘴,只覺這人沒勁。
郎主不提,抱玉便只當方才所見是一場夢,半晌也斂了神色,将桌上郎主未曾食用的餐食收拾進食盒,又小心用錦帕将破碎的碗碟包起,整個過程細致而小心。主仆二人一人習字一人打理,僅僅有條,倒是把林九樾有意無意晾在了一旁。
林九樾餓得緊,再顧不上會不會吓着人,“抱玉姑娘,可還有餐食?”
像個讨食的。
但,也沒辦法。
屈指數來,林九樾已有多日未曾進食,她到底是個人,不是個鈴铛,哪能這般挨餓
抱玉日常昏昏沉沉,今日受了驚吓,反應更是較平日裏慢上許多,過了許久,林九樾以為抱玉不會回答,才回道,“自是有的,女郎稍等。”而後慢悠悠地拖着食盒慢悠悠地走出書房,看着心內也是急切,可動作就是快不起來。
林九樾觀程涉川的神色,像是早已習慣身邊的仆從女婢的做派,臉上未見異色。
不過,要讓二郎君的臉上見異色,怕是要讓抱玉姑娘直接變成鬼怪吧。
還好,雖等得有些急,但抱玉姑娘終于還是記着送來了飯食。
陰宅裏的食物是慣常的清淡,林九樾觀察了這許多天,早已心內有數,因而打開食盒,見只是小粥小菜,也沒多失望。她現在餓得便是糙馍馍都能吃下,幸好自小的教養在那兒,林九樾便是吃得狼吞虎咽看起來也不失禮儀。
就是一口一口咽下去的樣子——看起來太像個倉鼠。
林九樾隐約聽到一聲發笑,擡頭又見抱玉姑娘好端端侯在那兒,程涉川依然在習字,面目沉穩,像是自己餓昏了頭生出了錯覺。
*
人有了手有了腳,行動便自如許多,林九樾感慨道。
只是這宅子确實有些怪瘆人的,尤其是到了晚間,外頭的湖水并着梅林的樹影,疊影憧憧,映照着門口的紅燈籠,裏頭暗淡的燭光,斜斜倒映在牆上,明明沒有風,也時不時抖上幾抖,欲滅不滅——個個如同人偶般的仆從半晌動一動,腳下也沒有聲,更是從不交談,日複一日地做着同樣的活計。
林九樾是個不甘寂寞的,又兼心裏頭總感覺惴惴的,便話多了起來。
“抱玉姑娘,你是自小便在這島上嗎?”林九樾從前從不好奇他人的事情,做他們這行的生知知太多未必是好事,因而從小便淡漠了些,如今卻顧不得許多。
抱玉姑娘正慢騰騰地準備着吃食,新來的這位女郎實是能吃,吃了一盤又一盤,不過半晌便又餓了。初始,女郎家面薄,大概也不好意思說,漸漸女郎也放開了手腳。
但抱玉還真未曾見過這麽能吃的,“是出生時從府外選來到公子身邊的。”
抱玉話不多,一句話便了結了內情,這也沒什麽不能說的,當年也是興師動衆的一件事兒。
“嗯?選來的嗎?選什麽呢,”林九樾只聽過有些人家府裏會選一些适齡的丫鬟仆從,那也要到一定的年紀,一出生的嬰孩如何挑選?“是選哪個娃娃更好看嗎?”林九樾打趣道。
畢竟,抱玉姑娘雖是暮氣沉沉了些,眉眼卻是實打實好看的。
抱玉望過來,一雙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林九樾,林九樾莫名身上有些冷,聽她緩緩一本正經道,“是挑生辰。”
一瞬間林九樾的雞皮疙瘩都要起來,她算是膽大的,家裏又是做這行的,她日後想來也是要繼續做這行。但這宅子裏處處詭異,便是連好好的抱玉姑娘說話也有些瘆人,忙收拾了收拾,重新往書房裏去,臨走前還不忘拿走抱玉姑娘為她新準備的食盒。
一路上,外頭的風拍打在走廊的窗棱上,嗚嗚呼呼的,像是冤魂在哭泣。
林九樾走得快了些,一邊在心裏暗暗埋怨,哪有宅子是這樣的?
內宅中還嵌着走廊,倒不像走廊,更像是——棺材。
這宅子真是古怪,長得像棺材便罷了,棺材裏還有棺材,層層嵌套,就像造房的人不放心,擔心一個棺材套不住人。
便都是直行的廊道,中間也拐了幾拐,林九樾差點迷路,還好在心撲騰出來前,林九樾找到了書房,也顧不上禮儀,順手便推了進去。
程涉川皺眉看過來,似在責怪她的冒失。
林九樾卻覺得有些安心,被責問也比呆在外頭好,程涉川雖然看起來也有些不正常,但實在是這宅子裏唯一一個有活氣的人了。
就是話少了些。
程涉川見是她,又低下頭去,繼續習字,“冒冒失失像什麽樣?”難得還多了一句嘴。
只是話裏的內容和語氣,像她阿父。
林九樾吐了吐舌,也不反駁,掏出食盒裏的糕點,幾口便吞下,其實說來也奇怪,分明她腹中不饑餓,卻常常想吃東西,吃完也不曾有飽腹的感覺。先前她不覺得奇怪,是因着沒注意,又想許多天未曾進食,或許也正常。可現如今,她的胃口便像無底洞。
她幼年時聽阿父講,南邊有饑荒時,時人以啃樹皮為生,後來連樹皮也啃不到了,若是不肯易子而食,僥幸挨過了天災,便有怎麽也吃不飽的毛病。
是人心出了問題。
林九樾近來閑下來,便時常疑心自己得了這怎麽也吃不飽的心病。
“你既知這是陰宅,可有破解之法?”程涉川置筆,斜眼望過來,眉目如點漆,肅肅如入廊廟中,不修敬而人自敬。
林九樾放下手中的糕點,也不由得跟着鄭重,沉默道,“未必沒有,從前聽阿父講,陰宅有宅眼,去了宅眼,則陰氣洩露,陽氣逆升,陰陽倒換,陰宅便也成了陽宅。”
“坐好。”
林九樾仍沉浸于思索尋找宅眼的方法,冷不丁聽人說了這麽一句。
回神才見自己确實半歪個身子,倚靠在椅子上,這若是從前在家裏,也是要被阿父說的。
二郎君真像自己的阿父啊。
林九樾不禁端坐了身子,将一旁的食盒往邊上一推,免得糕點的香味擾了思緒,“或許你陪我到處瞧一瞧,我能看出些許不同。”
“你自行逛逛便是,何需人陪?”程涉川随手翻閱着桌上的經集,答得漫不經心,仿若生死攸關的人不是他。
林九樾一窒,有些洩氣,不情不願道,“因為我怕……”
程涉川一頓,終于将那目光從冊子上移開,挪到同他說話的人身上,一時間似是有些無語,斟茶自飲,半晌,屈尊降貴道,“也可。”
雖是遂了林九樾的願,但林九樾覺得,
有些憋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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