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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蔣霜還是“會去”。

每當放假回去,傅奶奶總會來小賣部問傅也的情況,傅也什麽也不肯跟她說,問什麽都是好不讓她擔心,到底是好還是壞,她只能從蔣霜這裏打聽。

蔣霜看着傅奶奶佝偻身形,笑着說傅也的确很好。

在那雙希冀目光望着自己時,她會潤色故事,說汽修店生意忙不過來,帶傅也的是個老師傅,也是個好人,知道傅也有聽障問題,對他有特別照顧,教東西時也比對其他人耐心,有時候加班幹完活,還會帶着他去吃宵夜,老師傅誇傅也很聰明,學什麽都快,別人好幾天上不了手,他可以,而且活兒還做得比別人好。

說這些時,蔣霜面不改色,有那麽一瞬,她也相信了這個版本。事實是,她并不清楚,只是幾次隔着馬路望向汽修店時,他都是鑽入車底的那個,而裏面年紀大的,板着的臉麻木冷戾,年輕學徒在旁弓着背如鹌鹑般小心。

“我們阿也從小就很聰明,幾歲的時候就老愛拆屋裏的東西,什麽都好奇,拆完還能給裝回去。”傅奶奶抿唇腼腆笑了,眼角溝壑縱橫。

傅奶奶過來越頻繁,引起舅媽的注意,問過蔣霜是為什麽事,蔣霜眨了下眼,說大概傅奶奶只是想找人說說話,舅媽說也是,平時也沒個說話人。

傅也回去的次數不固定,店裏生意忙時走不開,閑一點時候搭車回去,待的時間不長,過個夜第二天一早,搭乘最早的班車回縣裏。

夏天一過,天黑的早,傅也炒了兩個菜,奶奶夾肉給他,讓他多吃些,他幹的是體力活,多吃肉,才有勁。

傅也埋頭,剪成寸頭的頭發短短的,像冒出的青色胡茬。

飯吃到一半,奶奶比劃着說,屋前那棵橘子樹今年接的不錯,過幾天就能熟,問要不要帶給他師傅,奶奶仍比劃着道:“人家這麽看重你,又對你這麽好,我們不能只拿別人的,就是家裏沒什麽別的東西,只希望他不會嫌棄。”

傅也回不用。

“怎麽不用,聽說他還帶你吃喝,又那麽照顧你,我們應該還禮。”

聽說?

傅也擡頭,後背往後靠,椅子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吖聲,他擡手問:“聽誰說的?”

“霜霜,陳家小賣部的外甥女,上次還給你送過衣服,她真是個好姑娘,從來不嫌我煩,輕聲細語的,真乖。橘子熟了,也要給霜霜送一點。”

傅也眯着眼,看不出在想什麽,只問還說了什麽。

傅奶奶将蔣霜告訴她的說了一遍,在她的版本裏,人人和善,關心世界和平社會進步,對殘疾抱有憐憫卻沒有偏見,他得到很好的對待,受到器重的同時,也得到不錯的照顧……手裏那只塑料打火機來回地轉,傅也垂着的眼睫,掩蓋眼裏多餘的情緒。

屋前的橘子樹是在傅也五六歲時種下的,傅父不喜歡種地,索性在土裏種上果樹一勞永逸,這幾棵樹也就一直這麽長着。

到現在,繁茂枝葉裏藏着青果,頂部已有變黃的,用不了多久,就該熟透了。

舅舅在工地做事,衣服上水泥點子跟泥巴污漬用洗衣機洗不幹淨,蔣霜拿到河邊手洗,灑上洗衣粉,棒槌捶打過後,再搓衣板狠搓,污漬頑固,一時半會洗不幹淨。

一大盆,估摸着要洗到天黑。

蔣霜洗得仔細,來洗菜淘米的嬸子已經提桶走人,漸漸的,就只剩她一個人。

河水冰涼,手指泛紅發燙,倒沒那麽冷了,她不喜歡冬天,山裏的冬天更陰冷,早上起來,水缸裏都凍上一層冰。

凍瘡每年都會長,瘙癢難忍,有時候還裂開口子,要拿煮熟蘿蔔反複燙。

四周安靜,只剩洗衣服的“唰唰”聲。

“嘭……”

一團黑影重重砸進放着洗幹淨衣服的洗衣盆裏,蔣霜毫無防備被吓一跳,本能地驚呼一聲,整個人失衡往後倒,慌亂中手撐地,才沒有坐在濕透的石板上。

擡眼看去,河岸上站着瘦高身形,黑色外套,拉鏈拉到下颚,垂着的眼瞟她。

傅也聽不到那聲驚呼,但能看出她驚魂未定的神情,被凍得發白的臉,濺着洗衣服還來不及擦掉的水,停滞的眼神,膽子小的可以,傅也偏頭扯了下唇角,爾後半蹲下身,手臂抵着膝蓋,右手指了下剛丢下去的東西。

是一塑料口袋的橘子。

蔣霜又看向傅也,漆黑眼眸裏,是不解。

這是給她送橘子?為什麽?

傅也指向橘子的手指移向她,意思是給她,又指向他家的方向,簡單地比劃着手語,很快地,也不在乎她能不能看懂,似乎解釋這麽多已經耗光他的耐心。

但蔣霜大概讀懂了。

橘子是傅奶奶送給她的,他只負責送過來。

蔣霜擺手,還是不太想要,傅也已經站起來,瞟她一眼,再沒有多餘手勢,拔腿往村口走去。

她跟着站起來,人已經三兩步走遠了,她低頭看了眼盆裏的橘子,新鮮摘下的,還挂着葉子。

蹲久的腿發麻,蔣霜緩緩蹲下來,繼續洗剩餘的衣服。

衣服洗完,蔣霜提桶端盆往家裏走,迎面撞上舅媽。

“哪裏來的橘子?”舅媽瞥見盆裏,随口問起。

蔣霜說傅奶奶給的。

舅媽點頭也沒說什麽,挑揀了一個皮黃的,村子裏鄰裏間送點東西很正常,再加上傅奶奶時常會來小賣部,沒見着蔣霜,就問她什麽時候放學回來。

蔣霜先将衣服晾上,天已經徹底黑下來,她進廚房燒火做飯,往竈膛裏添柴火,火燒得很旺,火舌吞吐,發出噼裏啪啦聲響。

她臉上瞳孔裏映着閃爍火光。

蔣霜剝開橘子皮,清新的氣味溢出空氣裏,沾染到手指,她嘗了一瓣,橘子汁水充沛,挺甜的。

她想起丢橘子給自己的傅也。

也是近黃昏,他後背是大片火燒雲,山巒也被點燃似的,他頂着寸頭,雙手随意插進外套口袋裏,目光炯炯,看到她吓一跳反應,很細微地扯着一邊唇角,爾後看向天邊,挺壞的樣子。

那幅軀殼下,突然有了些血肉。

蔣霜有些出神地想。

再見到傅也,已經是一周後,有人上樓,蔣霜在桌子前做題,以為是陳陽回來,擡頭,跟他的視線撞個正着。

沉冷冰涼,多少有些突然。

他擡了下下颚,算是打招呼。

蔣霜雖覺得不自然,但作為回應也點了下頭。

陳陽跟在身後,知道她在家,喊了聲姐,跟着笑道:“傅也哥,你上次見過的,我媽不知道傅也哥來玩,你可一定要幫我保密。”

舅媽有多讨厭傅也他們都清楚,也明确讓陳陽不要跟他有往來,要是知道陳陽不僅沒聽,還把人帶進家裏,陳陽怎麽也得挨頓打。

蔣霜木木點頭。

陳陽帶傅也進自己房間玩,房門正對着書桌,沒關,傅也坐在床上,從蔣霜的視線,能瞥見斜支着的兩條長腿,腳上踩的是雙舊帆布鞋,幹淨的。

房間裏傳出陳陽的聲音來,語氣激動地展示他們以前玩過的藏品,像個小迷弟,要表明忠心,小時候那些過往他還記得,後來又開始談籃球,一些外國球星名字,那都是蔣霜陌生的領域。

蔣霜也不是有意要偷聽,房子不大,聲音輕易就飄過來。

她努力讓自己集中精力在最薄弱的物理題上,力學電學于她而言都是抽象難以理解的,她前期更傾向于死板記住模版去套,但題目是瞬息萬變的,她沒有弄懂其中邏輯,就很難拿到分。

筆尖劃過紙張,細微的摩擦聲。

陳陽從房間裏走出來,邊穿外套邊問:“姐,我去前面拿些吃的回來,你有什麽要吃的?”

“沒有。”

“喝得呢?”

“不要。”

蔣霜翻過一頁,回答幹脆。

“姐,你真的很奇怪,我們班上女生都愛吃,就你零食不吃,可樂飲料不喝。”陳陽輕啧一聲,雙手撐上桌:“沒想要的,我就自己給你拿了?”

“我真不要,你拿了我也不吃。”蔣霜擡頭看他,無奈道。

“我去去就回來。”陳陽又轉頭跟出來的傅也說,讓他等自己幾分鐘,拿點吃的就回來。

陳陽步履輕快踩着樓梯下去了。

傅也從屋裏走出來,外面沒什麽坐的位置,他拉過蔣霜對面的椅子坐下來,椅子是建房時木匠用邊角料做的,比正常的小一些也矮一些,傅也手長腳長,看着多少有些憋窘,但他很神情自然,往後一靠,單肩支在椅背上。

也許是等的無聊,他随手抽了幾本看起來,其中有她剛做完的物理作業,他看書時的樣子不見得多認真,垂着眼皮,更像是潦草掃過,漫不經心,可想上課時,也是這副樣子,不太受老師待見。

蔣霜沒辦法忽視他的一舉一動。

兩個人對照明顯,她坐姿握筆的手勢,都是好學生模版,規矩到有些刻板,寫字時一筆一劃,連稿紙都排列整齊,數學還算得心應手,她條理清晰地列着步驟。

四周安靜。

從窗戶看出去,是群山環伺,阻擋住向外探尋的目光。

陳陽過會兒回來,提着袋小零食跟飲料,一股腦地倒在桌上,拿這麽多怎麽也得被罵一頓,他沒事人一樣,推着零食讓傅也跟蔣霜吃,他扯着脖子去看傅也看什麽,笑說看書有什麽意思,家裏也就蔣霜一個人整天抱着書看。

傅也将書合上,放回位置,吃的沒動,他坐了會兒就走了,陳陽挽留多玩一會也沒留下人。

鬼使神差的,蔣霜拿回物理作業翻開,粗略看了遍,合上時才注意到,作業上有不屬于她的筆跡,例圖上她以為不确定,受力分析的箭頭痕跡淺,但現在,多了幾個深色痕跡的箭頭,糾正了她的幾個錯誤。

蔣霜按照新的受力分析,重新算了一遍。

得出的結果順眼多了。

她呵出口氣,卻沒有感覺到輕松,反倒生出些難以言說的惆悵。

“姐,物理你都做完了,借我抄抄。”陳陽作勢就要來拿,被蔣霜用筆敲了下手背,她直接合上,放在他拿不到的角落。

蔣霜故意板着臉:“自己做,陳陽,你基礎不好,再不多做點題就跟不上了。”

“我知道,再給我抄最後一次。”陳陽再次伸出手臂。

“不可以。”

手背再次被筆頭敲了下。

蔣霜看起來鐵面無私:“高考沒得抄,你是要上大學的。”

陳陽滿不在乎地嘟囔:“我自己什麽樣子我清楚,就不是上大學的料,姐,你會讀書,你上就行了,我到之後賺錢養你,給你錢花。”

蔣霜喉嚨如堵。

她清楚舅舅家是什麽情況,欠的債舅舅雖然不讓提,但她也明白供兩個孩子上大學有多艱難,她其實能上完高中就已經很感激了。

“就你這屁大點什麽工,先把物理做了。”蔣霜盡量不去想,兇巴巴的語氣,就差摁頭讓陳陽給做了。

“姐,我說真的,如果我們兩個只有一個能上,我希望是你。”陳陽望向她,眼神清澈,比河水幹淨。

蔣霜扯唇笑,酸澀從喉嚨裏洇出來:“說什麽呢,我們都要上大學。”

“所以現在,把題給做了。”

陳陽哀嚎一聲,一只手抓筆一只手抓腦袋,苦大仇深做題。

轉眼,一個夜裏突然降溫,有那麽些初冬的苗頭,蔣霜開始穿襖子棉布鞋,渾身上下裹得嚴實,上學前傅奶奶突然過來,請她給傅也捎帶棉衣過去,自上次在家裏見面過後,她也碰見過傅也,兩個人開始會打招呼,雖然也就是擡擡下巴跟點頭,但傅也态度不再像之前冷淡疏遠。因此,蔣霜答應得爽快。

衣服還是像以前一樣送到汽修店,傅也仍穿着單衣,手指凍得泛青,有種瘦骨伶仃的單薄,他這個人不喜歡虧欠人情,通常會帶她去吃碗面作為報答,她食量不大,剛開始硬撐,到後來面看起來越吃越多,實在撐不動,還剩下半碗。

浪費糧食是可恥的,這不是她從小接受的教育。

蔣霜想休息下,騰出空間再吃點,但對面目光就那麽盯着她,有種如芒刺背的感覺。

傅也早已吃完,斜乜着她,看她一筷子夾不了幾根面遞到嘴裏,到後面筷子在面裏戳着,不見夾一根面條,就知道她是吃不完了。

他鼻腔裏溢出聲輕哼,将她的面碗撥過來,将她剩下的面全倒進自己的碗裏,握着筷子,埋頭,三兩下就清掃完畢。

抽紙擦嘴,拿錢買單,動作利落。

蔣霜怔愣了下。

那是她吃剩下的。

這之後,蔣霜會提前分出面條,傅也照單全收,他吃面速度快,連着面湯也一并喝掉,有種野蠻生長的野性。

兩個人交流很少,次數多了,蔣霜也能看懂一些簡短手語,比如“走了”、“笨”、“家裏怎麽樣”,怎麽回她也問過陳陽,陳陽好奇她怎麽突然對手語感興趣,她解釋是傅奶奶讓她給捎帶東西給傅也。

陳陽睜眼:“那怎麽不叫我帶?”

蔣霜拿着書輕拍他腦袋:“平時放假找得到你人嗎?”

“也是。”

陳陽摸摸鼻子,教她“很好”怎麽比劃。

白熾燈下,蔣霜學得不怎麽樣,動作生疏笨拙,跟傅也比差太多,他手指修長,分明的骨節裏是蓬勃的力量感,打手語時,眼神過分專注。

偶爾,漆黑瞳孔裏,也有熠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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