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人言可畏
人言可畏
昝文溪不想稀裏糊塗地虧欠別人,李娥以前對她好,現在對她還是好,那以後自己不在,李娥還會對奶奶好嗎?雖然憑着對李娥的了解,李娥不會一點兒也不管,但她抛開這份功利心想,自己總是虧欠李娥,像是天平上把自己放進去,好輕好輕的一個。
而李娥的好,沉甸甸的。
她想趁現在多對李娥好一點,彌補之前,也讓李娥念想着未來,這樣到了最後,自己的虧欠就能少一點。
電動三輪往前晃晃悠悠,昝文溪的心跟着晃晃悠悠,她嘴裏嚼着李娥給的糖,李娥買東西用手機掃,但這五顆糖是現金買來的,她看見自己揉皺的五毛錢被遞到小賣部老板的手裏,高高地從大大泡泡糖罐子裏挖出來五顆,五毛錢給了她一種近乎推杯換盞的互動,她心裏升起異樣的自得,沒留神,就已經靠在李娥肩膀上了。
上一次把腦袋貼上來,李娥說她影響了拐彎,現在一條大馬路沒有彎道,路線她都認識,粗略估計還有兩分鐘可靠,她慢慢算着,感覺出李娥的骨頭窩硌得慌,聳動了一下,緊繃了起來,她立即坐直了。
這天賣盒飯,每個袋子裏都裝着一包昝文溪親自打包好的鹹菜,她有意公平,卷心菜,白蘿蔔,胡蘿蔔,泡椒,絕不讓誰多吃少吃半片。昝文溪留意收到盒飯的人們的臉,大多數都只是給錢拿走,一聲也不吭,還是那個胖胖的女老板來,發現了其中多出的一小包,掂了掂,李娥朝着她笑,先解釋說:“家裏做了點酸甜口的泡菜,給大家夥也都嘗嘗。”
女老板就捏起塑料袋,但手指頭解不開,昝文溪立即過去替她解開自己打好的結,女人诶呦呦笑着幾聲,說她懂事,當場把蘿蔔填進嘴裏咀嚼了下,笑着說:“這個好,真好。”
李娥臉上浮現出一團羞赧的紅,低着頭一邊搓塑料袋一邊說:“下回我多做點,這回我也不知道好不好……”
昝文溪看見李娥的神情,心裏頭一動,回去的路上跟她建議說:“你看要不要去什麽面館,跟人推銷推銷。”
“什麽意思?”
“你看,你腌一罐子也是腌,免費給他們也是腌,面館也自己腌菜,但有的是從外頭買,比如我上一家,他們的鹹菜絲就是一箱一箱的,沒有那麽好吃。你看看多少錢,跟他們說,給他們專門做泡菜,他們省勁又有特色,你也能多掙點。”
昝文溪心想自己在自己店裏觀察的事情還能派上用場,建議過後就等李娥說話,要是李娥認可她,她還想往李娥肩窩靠一下,李娥剛張開口,忽然車輪一歪,昝文溪以為是自己的心思被李娥撞破要拐彎,立即坐直——李娥卻把車靠邊,三輪車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
有一個車胎漏了氣,不知道什麽時候癟了下去,帶着整個三輪車像個站沒站相的孩子,歪着一邊肩膀。
昝文溪往四周看,搓搓手,扶着車鬥沖李娥說:“還有點距離,往修車攤走,你看還能騎動嗎?”
“騎是能騎,就是車把手打滑,老拐彎,我拿不住。”
車子很不服氣地停在路邊,三個輪壞了一個,理直氣壯地不動了。
李娥在前面扶着車把控制方向,昝文溪在後頭賣力氣,車子咯吱咯吱地走了起來。
昝文溪繃着腰埋頭苦幹,這和推着奶奶和廢品上坡是一樣的,她神色如常,倒是李娥,過會兒就說,換換吧,她來推,過會兒又說歇歇吧,透着一股嬌氣。
昝文溪當然不會真的覺得李娥嬌氣,她心裏想,是李娥把自己當小孩看,覺得她嬌氣,外人眼裏頭也是要酸奶哄的傻小孩,越發想要證明,卯足了勁兒,李娥只能趔趄着扶車前行,嘴裏疊聲說慢點慢點。
好不容易挨到了修車攤,輪胎癟得像一根爛香蕉。
修車攤老板在修別人的電動車,把原先的電瓶掰下來,換一個改裝的雜牌,言之鑿鑿保證這個充電一次能騎兩天,冬天也是一樣,冬天電會凍沒,沒事,這個電瓶耐用……
換電動車車胎要七十三塊錢,又因為是三輪車,最後要八十三塊。越沒錢越有花錢的地方,縫縫補補還是大洞小洞一大堆,修車攤老板說在這兒放着吧,讓她們晚上再來取。
修車攤就正對着從前的老劉早餐店,現在搬空了之後,裏頭堆放着些材料,不知道要把這半張門臉變成什麽樣,這時候李娥也心裏有數,什麽不租了孩子娶媳婦之類的,都是托詞。
出神地看了會兒,忽然看見一只灰色的貍花貓跳上牆頭,昝文溪就抓緊她的胳膊。
昝文溪看着別人家的貓來去自如,心裏對自己過去的念頭一閃而過,想起自己本來的命運,是去當一只名貴的品種貓,又想起她想要一只貓來捉老鼠,陪奶奶,忍不住多望了一陣,目送那灰黑色的小小的身影從牆頭一躍而下,不知道去了哪裏。
“咱們先回去吧,到時候再來。今天早點休息,明天早上再買菜也來得及。”昝文溪拉拉李娥的袖子,李娥沒說什麽。
各回各家一會兒,昝文溪從院子角落又拽出粘鼠板扔了,只覺得這子子孫孫無窮盡,一陣煩惱。下午戴着手套整理了下廢木頭磚塊,摞得越來越整齊,大塊的也不能回收利用的,擱在院子正中,用斧子劈成小段。
外頭傳來小貨車的聲響,還有喇叭叫喊着,讓挂炭了。
挂炭的意思就是買煤,十月底開始供暖,九月就陸續有人叫賣,喊着大塊炭,經濟實惠,精品優良,石頭少,煙灰少。
奶奶出門掂量了一下,不太滿意。
賣煤的說:“都讓挖空了,這年頭的煤沒有那些年好,您老人家別太挑了,到時候政策下來不讓燒煤了,你是挂也挂不上了就。”
這幾年陸續有一些電價補貼政策,昝文溪重生一趟,還沒來得及想這麽遠,更不知道去哪裏了解,李娥說,是給沒有暖氣的平房人家準備的,要求少燒煤,可以買電暖氣,冬天電價優惠——但總體上肯定是買煤價格更劃算。
但李娥話頭一轉:“不過前幾年出了好幾例老人在家裏被煤煙悶死的,少挂個二百塊的備用,電暖還是得準備上。”
李娥急昝文溪所急,知道老人家有時候手腳不靈便,爐子沒弄好就容易被煙悶着。
“晚點再說,我也想想。”昝文溪知道奶奶壽終正寝死得安詳,不太擔心這件事。即便自己是個變數,但過去奶奶負責爐火,把她照看得很好,她對冬天的記憶是爐灰中悶的紅薯和土豆,熱氣騰騰的被窩,還有祖孫兩個皴皺的雙手——所以每天晚上都要泡腳,只是洗澡很不方便,燒水倒水不方便,都容易凍感冒。
沒有電三輪買菜,李娥從冰箱裏拿出一大袋子火鍋丸子,拿了一把刀給昝文溪,李娥坐在炕上,昝文溪在地上,各自把一些魚豆腐魚丸蟹棒的切成小片。
“新鮮菜來不及,明天就做麻辣香鍋吧……”李娥跟她說起明天的計劃,又說,“等得了空我再腌點菜,到時候去跑跑飯店,看能不能像你說的那樣賣出去……不過也都是網上學的,不獨特,人家只要一學就會了,應該是賣不出去。”
李娥心思消極,昝文溪是不懂商業,沒有接茬,低頭切完了,李娥又剝蒜切姜片,凍在保鮮盒裏。
“剩下點簡單的,西紅柿炒雞蛋,青椒肉片,啊對了——”
李娥忽然起來,從冰櫃裏給她拿出一袋幹炸平蘑:“你說的那個,我買了幾袋,這次也正好用上,萬一車沒修好。”
“肯定修好了。”
這會兒,昝文溪覺得自己像是李娥商業上的夥伴,跟李娥一道走在開店的路上。
要不是劉文華欠債,說不定李娥早就攢夠了錢開店呢。
“人家都說這幾年經濟不好,我想着,總有好的時候,等經濟好了,我再去看看哪裏好租。”李娥倒是很會安慰人,用了點昝文溪不懂自己也不一定懂的大詞,把過去的困難搪塞過去了。涉及開店的事情李娥就有種積極向上的憧憬,昝文溪覺得自己抓到了什麽,又一閃而過。
李娥從修車攤把車騎回來,仔細檢查了一遍,在院子裏放了一盆水,三塊幹布一塊濕布,把車子裏裏外外擦得光滑锃亮,二姑娘盒飯的那張招牌也摘下來擦了擦上面的灰,像是個新開的店。
昝文溪摸到兜裏剩下的一顆糖放在嘴裏,李娥換了一張棉被蓋在車上,随口說:“還以為你那顆是留給你奶奶的。”
“啊,”昝文溪呆了下,完全沒想起這茬,“我不好。”
“沒有,我随口一說,你特意留着,我以為……”
“我一點兒也沒想起給奶奶吃糖……她吃嗎?我不知道,我就是……”昝文溪模糊地想着自己當時的心情,覺得有點自私,又覺得只是一毛錢一顆的糖,沒有必要去把自己說得那麽不好,這個事本來只是無心的,她吃糖,奶奶吃與不吃都無所謂,但被李娥一說,好像就被審判了,給不給奶奶吃都變得怪怪的。
李娥也說:“不是,不是,哎呀,你吃吧,當我沒有說。”
“啊。”
“你關心奶奶不用別人說,是我亂說了,”李娥呼出一口氣,“不用管我怎麽說,我……”
李娥沉默下去了,昝文溪品味了一會兒這個心情說:“我知道,我關心奶奶,我什麽東西都想着給奶奶吃。但是這個糖我沒有給她,但這不能證明我不關心她,是個白眼狼。一毛錢的糖而已。”
“是這樣的。”
“我剛剛也被你說的有點怪,感覺要是別人一說,自己本來覺得挺好的日子,就有點怪。”
李娥沒吭聲,昝文溪說:“但我給不給她,她是我奶奶,我關心她,我自己知道,用不着別人說東說西。”
李娥勉強笑了下,低着頭沒說什麽。
昝文溪說:“這麽想,人們的話真可怕,一句話就有這麽多彎彎繞繞……”
傻子對人言可畏四個字有了點模糊的認識,可李娥沒惡意,自己就好像被暗示了什麽,要是那些故意心存惡念的呢?就像被踢進臭水溝的那雙破鞋——
她望着李娥,忽然心裏咚的一聲意會到了李娥說了好幾遍“我又哪裏惹到你了”的意思,自己說話分明不是那個意思,但李娥就會那樣理解,言語之間的幽微含義讓她搞不懂,再重生幾遍也弄不清。
要是說“我不太會說話,你多擔待”,但話都說出去了,最後要怪人家心思敏感嗎?
但難道拙口笨舌的人,就不該說話了?怕誤解就不表達了?
進了屋,李娥正在掃地,低着頭忙碌,遮掩剛才無心一句話帶來的微妙氛圍。
昝文溪偏偏不知道這些幽微,地府裏也沒人在意她的心情,她直截了當地說:“以後要是我哪裏說話,你覺得不高興,你就跟我說。你不會惹我,我不生你的……我不會真的生你的氣。要是我惹你生氣了,你就直接跟我說。”
“這又是做什麽?我剛剛就是随口——”
“不是剛剛的事,剛剛都忘了,我都吃完了。”昝文溪把糖紙展開,蘸了點水往玻璃上貼,屋子裏的燈照得它光芒閃爍,五彩斑斓。
“還有三顆。”李娥摸兜,遞到她手裏,昝文溪看着李娥,想到個更直接的表達:“我很愛很愛我奶奶。”
她表達完了,“愛”字看起來體積太大,哪怕只是說給一個不在場的人聽,也快要把李娥擠出這間屋子去了,李娥低着頭不知道往哪裏躲,活像是看見電視上人家親嘴。
看見她這樣,昝文溪補充說:“所以你說什麽,都不影響我怎麽做,我愛我奶奶是我的事。”
李娥快要走出家門了,這份別人的愛音量也有點大,她不知道往哪裏躲,自小到大,“愛”字只存在于電視機裏,她找不到開關,昝文溪,這傻子,聰明了也這麽不可控,提起“愛”怎麽就沒有半點張不開口,一點兒不好意思也沒有?不都說中國人都是內斂含蓄的?
“你愛……嗯……”昝文溪比劃了半天,找不到個參照物,趙斌,劉文華?呸!
最後指向了狼狗甜甜,又覺得不對勁,轉頭指向了李娥自己:“……你自己嗎?我的意思是……要是你也跟我一樣想,別人愛說什麽說什麽,都……雖然心裏肯定難受,但,不影響你好好過。”
“人言可畏,”李娥低低地嘆氣,“他們都看着我,他們都議論我,不在意別人的眼光,不在意別人的言論,說起來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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