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中秋

第17章 中秋

日子一晃,已過半月,天氣漸漸涼爽起來。

沈葭整日在西苑玩耍,不是去樹上捉蟬,便是去園中撲蝶,玩得樂不思蜀,總算記起自己還有件正事沒做,那便是給陳适下藥,和他生米煮成熟飯。

八月十五是個好日子,花好月圓。

沈葭上門拜訪了沈茹,姐妹倆同住一個東跨院,平日幾乎毫不交流,遇見了也不說一句話。

沈葭讓沈茹寫一封信,邀陳适八月十五一起賞月,原以為要頗費一番唇舌,可沒想到,沈茹竟二話不說答應了,提筆寫了一封信。

待她寫完,沈葭抽過來細看。

沈茹的母親孫氏是個大才女,昔年是某沒落官宦人家的小姐,沈茹繼承了母親的才情,臨的一手衛夫人小楷,字跡雅正清麗,薛濤箋上新墨未幹,墨香撲鼻,上面寫着:

八月十五,戌時一刻,浮香亭畔,不見不散。

最下方是沈茹的落款,還蓋了她的私人印鑒。

沈葭将信折起來,收進袖中:“我去給你送,你不用管了。”

“小妹。”

沈葭正要擡腿出門時,沈茹突然出聲将她叫住。

沈葭不解地回頭:“怎麽了?”

這是她第一次回應沈茹喊她“小妹”,沈葭也說不清那是為什麽,興許是她多少有些心虛。

午後的陽光從雕花槅窗外射進來,微塵在光線中上下浮動,沈茹立在逆光的陰影裏,臉上的神情說不出的複雜,像是懷着歉疚,又有些難言之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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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葭等了半晌,最後見她動了動嘴唇,說:“沒什麽。”

-

八月十五,中秋佳節。

這一日,聖上在瓊華島廣寒殿舉行中秋晚宴,君臣同樂,女眷們由上官皇後帶領,在偏殿設宴。

一連多日不見,皇後似乎還未從上次的打擊中振作起來,有些興致缺缺,人也清減了許多,只在開頭說了幾句話,便讓大家随興。

三公主懷芸端莊地陪在母後身邊,只在看向沈葭時,悄悄對她眨了眨眼睛。

沈葭抽出藏在袖中的信,交給杜若:“你去給陳公子送信,務必要交到他手裏。”

杜若放下手中啃了一半的兔頭,擦幹淨手,接過信,一臉鄭重地點點頭。

沈葭又轉頭吩咐辛夷:“你幫我絆住沈茹,不管用什麽理由,總之今晚不準她邁出廣寒殿一步。”

辛夷猶豫:“小姐,真的要這麽做嗎?”

“是的,”沈葭神情少見地嚴肅,“真的要這麽做。”

交代完事情,沈葭趁着沒人注意,偷偷溜出了偏殿。

浮香亭是位于北海西岸的一座臨水小軒,而瓊華島在湖心,是一座人工小島,為了貴人們來往方便,岸邊時刻有小太監駕船守着。

沈葭上了船,讓那搖橹的太監送她到對面的西岸,順手賞了他一錠銀。

登上岸,賈氏早早地在浮香亭裏候着,她在岸邊垂柳下系了一條烏篷船,船裏茶水點心、鋪蓋衾被一應俱全,甚至還點了幾盞燈燭,外面用糊了紅紙的燈罩罩着,讓整個船艙都籠罩在暧昧的紅光裏,怎麽看怎麽不正經。

沈葭一鑽進去,臉就紅了個透:“嬷嬷,這是不是、是不是太……”

沈葭自幼在江南長大,那裏自古以來便是風月之地,金陵有聞名天下的十裏秦淮,揚州的瘦馬、蘇州的船妓,沿河一帶,光是妓院就有上百家。

沈葭的表哥中也有那等風流成性的,常常流連妓院,倚紅偎翠。

沈葭少不更事時,曾央着一位表哥帶她去過秦淮河,那時什麽都不懂,只知道看什麽花啊、燈啊,還有河妓們彈的琵琶、唱的小曲兒很好聽。

朦胧記憶裏,好像那花船上點的燈就是這種,糊了紅紙,映得船艙裏的人紅光滿面。

到底是還未曉事的黃花大閨女,賈氏知道她是不好意思了,便将她拉着坐下,苦口婆心道:“我的兒,嬷嬷也知道,讓你幹這種自毀名節的事,實在是為難你。若是你親娘還在世,少不得要将婆子我一頓罵,你那父親若是個靠得住的,我也不會出這天打五雷轟的馊主意,舅爺又遠在金陵,天高皇帝遠的,就是有心也無力。你到底是他們沈家的人,咱們誰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與其讓老爺給你随便定門親事,不如挑個自己喜歡的人,你說是不是?生為女子,總是比別人都要艱難一些,嫁個好夫婿,比什麽都重要。”

沈葭情不自禁地流下淚來,點頭道:“嬷嬷,我懂的,你都是為了我好。”

“你懂得就好。”

賈氏将陰陽合歡散塞進她手中,看着沈葭還未脫稚氣的面容,不禁一陣大恸,将她摟在懷裏大哭起來:“你明明還是個孩子呀!老天,你娘若是在世,怎會讓你受這般苦楚……”

她一哭,沈葭也忍不住大哭起來。

主仆倆抱頭痛哭好些時候,才慢慢止住了淚。

賈氏掏出手帕,替沈葭揩幹淨臉,又幫她理了理鬓發,猶豫道:“那事兒……初做的時候,會有些疼,你權且咬牙受着,那陳公子,看着也不是個孟浪之徒,應該會憐香惜玉,過了這頭次就好了,知道了嗎?”

沈葭聽得一知半解,只是點頭。

賈氏把該交代的都交代了,有些內急,便登岸去解決。

她走後,沈葭一人坐在船艙內,打量着那包陰陽合歡散。

嬷嬷說,這藥粉服用後,只用一息時間,便能立竿見影,男子龍精虎猛……是真的嗎?這藥的效用真有如此厲害?

不知道陳适龍精虎猛起來是個什麽樣子,他好像一直都是個謙謙君子。

沈葭一邊胡思亂想着,一邊倒了杯茶水,将合歡散倒了一半進去。

想了想,倒這麽點,會不會不太管用啊?

沈葭幹脆将一整包藥粉全倒了進去。

-

廣寒殿。

延和帝照例作過一番致辭後,宣布開宴,臣子們山呼萬歲,舉杯遙敬聖上,教坊司的舞伎們魚貫而出,為君臣獻上早就排練好的《月宮嫦娥》,絲竹管弦聲繞耳不絕。

懷钰百無聊賴地坐在案後,一手支頤,拿筷子撥案上的酒杯玩兒。

延和帝斜眼看他:“不來敬皇叔一杯?”

懷钰像沒骨頭似的,懶懶起身,執了杯酒,走到禦案前雙手一揖:“恭祝陛下洪福齊天。”

說罷,将杯中酒液一飲而盡。

延和帝也将酒喝了,知道他一向不喜這種場合,便笑道:“滾罷,你們少年人一塊兒玩去,不用陪朕這個糟老頭子。”

懷钰這才喜上眉梢,手腳麻利地滾了。

蘇大勇等人正在水閣吃酒賭錢,氣氛熱火朝天,懷钰一來,登時受到了熱烈歡迎。

“頭兒!你終于來了!來,坐坐坐!”

“倒酒倒酒!今晚不醉不歸!”

“老大,吃月餅不?五仁兒的。”

懷钰居中坐了,接了屬下遞過來的一碗酒,一邊問:“你們在幹什麽呢?”

一名小旗答道:“聽咱勇哥吹牛呢!”

“哦?”懷钰将酒喝了,又剝了幾顆花生米,抛進嘴裏,“吹什麽牛?”

“吹他跟翠香大戰三天三夜的事兒啊!”

蘇大勇醉得顴骨通紅,推那人一把:“去去去,小爺我說的都是真的,什麽吹牛!”

懷钰不明就裏地問:“翠香是誰?很厲害的大盜嗎?”

自從錦衣衛被東廠分權後,他們平時也就幹些捕賊緝盜、維護治安的芝麻小事兒了,京城什麽時候出了個叫“翠香”的厲害人物,他這個指揮佥事居然不知道?

衆人聽了他的話,詭異地安靜了片刻,随後一齊大笑出聲,有些人笑得肚子疼,在地上打起了滾。

“笑什麽?”懷钰一頭霧水。

“哈哈哈哈……”蘇大勇簡直笑出眼淚,“頭兒,這個翠香……她不是什麽厲害人物,當然……她在床上還是厲害的,人家……人家是個窯姐兒,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懷钰:“……”

懷钰俊臉薄紅,惱羞成怒道:“笑什麽笑?!再笑的人扣半年俸祿!”

這下沒人敢笑了,各自憋笑憋得臉疼。

過了良久,懷钰還是忍不住問:“那事兒……真有這麽快活?”

別看這群錦衣衛雖然差不多都是十八九歲的少年人,但大多數都開過葷了,而且很愛談論這種話題。

蘇大勇道:“快活,這種事只要試過一次,就快活到讓你覺得之前的半輩子都像白活了。”

有人酸裏酸氣地嘆道:“溫柔鄉啊,唉,溫柔鄉即是英雄冢。”

“若能陷在這種溫柔鄉裏,我寧願一輩子不醒來。”

少年們七嘴八舌地說起了他們動過心的姑娘,有的說是家裏的表妹,有的說是住在隔壁的小青梅,還有的說是青樓裏驚鴻一瞥的花魁娘子。

懷钰不禁心想,自己呢?心裏有哪位姑娘留下的影子嗎?

沈茹?

好像也不至于,他一開始對沈茹産生興趣,不過是因為她是陳适的未婚妻罷了。

腦海裏逐漸浮現出沈葭一襲紅裝、立在馬镫上的樣子。

懷钰晃晃腦袋,心想自己今晚真是喝多了,怎麽會突然想起沈葭?

他站起身,走出門去。

身後蘇大勇在問:“老大,去哪兒?”

“去醒酒。”

懷钰來到長廊上,夜風吹得他身上的酒意散了些,忽然,他耳朵一動,聽到了逐漸接近的腳步聲。

懷钰側眸去看,只見來人是個九歲大點的小姑娘。

他認出那是在沈葭跟前伺候的杜若,鬼鬼祟祟的,一看就是有鬼。

懷钰悄無聲息地站在拐角的暗處,杜若一時沒發現他,他來了捉弄人的興致,趁杜若走到他這裏時,冷不丁跳出來。

“啊——”

杜若果然吓得大叫。

懷钰十分滿意她的反應。

借着長廊上挂着的燈籠,杜若總算看清這個吓她的人是誰,撫着跳個不停的胸膛道:“小王爺,原來是你啊,吓我一跳。”

懷钰問:“你家小姐呢?怎麽放你一個人來這兒?”

他時常翻牆去沈園找沈葭,杜若已經和他很熟了,一點也不怕他,當即老實回答:“小姐叫我來送信。”

“信?什麽信?”

懷钰此時也看見了她手上拿着的一封信,立刻抽出來。

杜若踮腳去搶:“小王爺,給我,小姐要我交給陳公子的!”

“給小白臉的?”

那懷钰覺得自己更要看看了,信封上蓋了火戳,他直接撕開,抽出裏面的薛濤紙,只見內容是約陳适去賞月,但信的落款卻是沈茹。

“這信是沈茹寫的,為什麽你家小姐要你去送?”

懷钰只稍微一想,就明白了,想必是沈葭又假借沈茹的名義,約陳适出來幽會,今夜又是中秋佳節,她倒是打的好主意,只怕那陳适不會如她的意。

懷钰想起來西苑那天,沈葭神秘兮兮地說她已經有了拿下陳适的好計,他問她是什麽好計,她卻不肯說,該不會就是這個罷?

趁着他思索的空當,杜若一把将信搶了回來。

“小姐約陳公子喝茶,在他的茶裏加點東西,陳公子就會變成龍、變成虎,但是小姐單獨約陳公子,陳公子肯定不會出來,所以小姐讓大小姐寫信約陳公子出來。”

杜若年紀小,毫無心機,懷钰問她,她就一股腦全交代了,只是那天賈嬷嬷說的話她根本不懂,只記得零星幾個字眼,所以被她說得颠三倒四。

懷钰聽得直皺眉:“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什麽龍,什麽虎……等等!”

他腦子裏電光石火,飛快地閃過了一個念頭,幾乎抓不住。

“你說,你家小姐要往茶水裏加東西?”

“對啊。”

“什麽東西?”

杜若皺起眉頭,她哪記得這些?費神思索了半天,才終于記起幾個字:“……合歡散?”

懷钰:“……”

懷钰氣得咬牙:“沈葭這個笨女人!”

杜若既吃驚又生氣:“你幹嗎罵我家小姐!”

懷钰懶得同她多說,轉身便走,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什麽,又飛快地折返回來,抽走杜若手中那封被拆開的信。

“這個我沒收了!”

杜若呆呆地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半晌才反應過來:“把信還我!我要交給陳公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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