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雪崩時03

雪崩時03

耳邊傳來轟鳴聲，蒲思喻分辨不出周圍一切的真實感。

她只能聽見胸腔內心跳的起伏聲。

蒲思喻的拳頭顫抖着揮了出去。

宋溪被她一圈撂倒在地。

班主任身子一怔，立馬跑去查看宋溪的傷勢。

蒲思喻的耳鳴音消失，從窒息裏醒過來的她慌亂地環顧一周。

周圍看熱鬧的人群指着她竊竊私語，鄙夷的神色中夾帶着懼怕。

蒲思喻垂下頭，就連餘光都不敢和人對上。

班主任轉頭看向自己，呵斥道：“蒲思喻！在老師面前都敢動手打人了？你家長電話多少？”

她站起身，強大的氣場把蒲思喻的影子都蓋住了。

蒲思喻咽了口唾沫，瘋狂眨眼吞吞吐吐地交代了電話號碼。

班主任握着手機，又朝她看來，“這是你誰？”

蒲思喻愣了愣，答道：“嫂子。”

這是蒲思喻人生中第一次被叫家長，她不敢叫媽媽也不敢問蒲煜均，只敢麻煩一個和自己沒多少交集的念逅。

念逅接到電話後着急忙慌地請假跑到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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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開辦公室門的那刻，眼前的一幕像針尖一樣刺痛着她的眼睛。

蒲思喻低着頭靠牆而立，班主任坐在工位上，旁邊坐着個正拿着冰敷袋敷臉的女孩。

女孩注意到開門的響動，擡眼看向念逅。

念逅對上她的眼眸，步伐頓住了。

直到宋溪開口叫了她一聲，“雨夾雪？”

宋溪繼續說：“怎麽是你來的？我媽呢？”

蒲思喻擡頭望了自己一眼，又迅速埋下頭。

念逅抿了抿唇沒回話，徑直走到蒲思喻身旁，彎下腰歪着頭，柔聲地，“別怕，我來了。”

班主任坐在轉椅上後退一步起身，“蒲思喻的家長嗎？”

念逅轉身，擋在蒲思喻面前，唇角輕彎，“我是。”

宋溪震驚地看着自己，猛地直起背，冷笑一聲，“不過是幾個月不見，就成了人家的嫂子，你不是才離婚不久嗎，這麽快就找到下家了？雨夾雪，你還記得有我這個妹妹的存在嗎？”

她的嘴喋喋不休，念逅習慣了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念逅瞧上宋溪，回怼道：“你是陳年的女兒，與我何幹？”

宋溪站起身，快步邁到念逅跟前，氣得腮幫子都在顫抖。

念逅見怪不怪，她這個妹妹從小到大就這樣，任性妄為。

以前念逅還在家呆的時候，宋溪做的錯事全都推到她身上，而宋溪只要在陳年面前裝乖巧，每次被冤枉數落的人都會是自己。

念逅不知道替她背了多少次黑鍋。

這麽說吧，宋溪就算是捅了天大的簍子，陳年女士也會替她找補。

亦如這次。

沒想到再次見到陳年，竟是和她對峙。

“你什麽時候又結婚了？”

這是陳年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

念逅笑着裝乖，“你不是想我早點嫁出去嗎？”

口氣聽着陰陽怪氣，陳年本想唠叨教育，但宋溪捏着她的衣角扯了扯。

念逅注意到這細節，這是宋溪演戲擺脫責任前的習慣性動作。

不得不說，孩子的演技比起大人總要自然許多。

談話正式開始，念逅抽了兩個凳子，叫蒲思喻坐在自己身旁。

班主任先對蒲思喻發問：“為什麽打人？”

蒲思喻膽怯的眼神瞄了眼念逅，頭深深埋下，雙手捏住衣角使勁揉搓。

她顫抖着說：“是宋溪先告密的。”

話罷，還沒等班主任問話，宋溪立刻捂着臉上的傷口，哭得那叫一個梨花帶雨，“我有什麽錯？你又沒要求我一定保密。我是說了，但你也不能打人啊！”

陳年擔憂地輕撫她的背，沖蒲思喻叫嚣，“是啊，退一萬步講，你也不能打人。我女兒的臉要是破相了怎麽辦？”

如果只是以前，只有念逅一個人面對陳年和宋溪的質疑，她一定會忍氣吞聲。

她清楚，放縱宋溪才是對她的懲罰，她長大後社會會替自己狠狠出一口惡氣的。

但現在，她身旁多了蒲思喻，她不能再延續之前的做法。

念逅輕咳一聲，“可是，你女兒不也打了蒲思喻嗎？”

陳年震驚地看向念逅，她本以為念逅會無條件地替她們說話，畢竟她們才是一家人。

念逅對上她的眼，“而且既是秘密，就算她沒明說是否需要保密，都不應該随意散播。”

“你！”陳年被堵得說不出話，只好跟班主任掰扯，“曹老師，你來評評理，這件事明明就不是我女兒的錯，她就是個受害者。先動手打人的人才是罪魁禍首！”

班主任安撫着陳年的情緒，望向還在表演哭戲的宋溪，“宋溪，你又是為什麽要告密？蒲思喻的秘密你都跟誰說過？”

“曹老師，”宋溪抽泣着，眼神躲閃，“我就只跟李雨說過，其他的人都跟我沒關系。”

班主任點點頭，讓站在辦公室門外看熱鬧的同學去教室将李雨叫過來。

念逅疑惑皺眉，她根本不知道蒲思喻的秘密是什麽。來學校之前，她不過以為這只是同齡人之間的小小摩擦，但這微妙的氣氛讓她覺得事情絕沒有那麽簡單。

于是念逅把班主任拉到一旁，“曹老師，宋溪到底告了什麽密？”

“蒲思喻沒跟你們說過嗎？”

念逅搖頭，“我們只知道齊願的事，可這應該不算秘密吧。”

“齊願的事是之前的，這次蒲思喻打人和她家裏的事情有關。”

“家裏的事？”

“你不知道嗎？”班主任雙臂交叉置于胸前，審視打量了一番念逅。

念逅緩解尴尬笑起來，辯解道：“蒲思喻的哥哥可能忘記跟我講了。”

“也對，”班主任若有所思地點頭，“這種事換誰都沒法說出口。”

念逅着急問：“所以到底是什麽事？”

班主任輕嘆一口氣，“蒲思喻有一個去世多年的姐姐，據我們班的同學說她好像是因為姐姐離世才出生的。可能她下意識地把自己當成替代品了吧，所以很在意這件事。”

話罷，念逅怔在原地。

她從沒聽蒲煜均講過，甚至根本不知道他還有個姐姐或者妹妹。

難怪蒲思喻打算跟着齊願跳樓的那晚，蒲煜均會發那麽大的脾氣。

難怪蒲思喻的小名叫留住，原來就是字面意思。

“曹老師，你找我？”

女聲很尖銳，念逅順着聲音看向踏入辦公室的那個女孩。

李雨雙手插兜，嘴裏嚼着泡泡糖，不時從嘴裏吹出泡泡。

樣子頗為吊兒郎當。

班主任走上前，正準備說話。

蒲思喻卻突然退到辦公室的一角蹲下，捂住耳朵整個身子蜷縮在一起。

不時發出顫抖的聲音，依稀能聽清她在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宋溪見狀挽上陳年的手臂，指着蒲思喻，“你看她又發瘋了！”

念逅想起那晚蒲思喻驚恐發作的場景，沖上前扒開人群。

跪在地上，溫柔的聲音堅定着，“了了看着我，跟着我深呼吸。一、二、三。”

“別怕，恐懼不會傷害你。”

蒲思喻捂着耳朵，馬尾散下來，蓋住了她的眼睛。

念逅能夠看到她發絲縫隙中，那雙無妄的眼神裏冒出求生的欲望。

驚恐發作，醫學上又稱急性焦慮障礙，臨床表現為突然發作的強烈驚恐體驗，往往伴随着瀕死感和自主神經功能失調的症狀。

五分鐘後，蒲思喻漸漸平靜下來，她又将頭埋進膝蓋。

念逅輕輕拍着她的背，因為距離隔得很近，所以她能聽清蒲思喻的輕聲啜泣。

念逅抿了抿唇，站起身走到宋溪面前，恹恹的眼神瞪着她。

而陳年瞪着自己，“她也是你妹妹！你要幹什麽！”

念逅深吸氣，“有你在，我不敢幹什麽。宋溪，蒲思喻不是你口中的瘋子，她是生病了。”

聽到念逅叫她的名字，宋溪咽了口唾沫，嘴裏嘤嘤抽泣。

她不停躲閃着念逅的灼熱的眼光，慌亂中防線被擊垮，“生病跟我有什麽關系！明明就是蒲思喻她自己告訴我，她姐溺水以後她媽接受不了才生的她，我說的是事實！她本來就是她姐的替代品。我有什麽錯！又不是我害得她生病的！”

聽罷，念逅震驚地笑着，看着還護在宋溪身前的陳年，冷冷地，“這就是你縱容出來的好女兒。”

“曹老師，蒲思喻打人的事情我後面再來處理，我先帶她去醫院檢查。”

念逅就這樣拉着蒲思喻來到了仁心醫院精神科。

期間蒲思喻扯住她的衣角，幾次相求：“念逅姐姐，能不告訴我媽媽嗎？”

念逅摸摸蒲思喻的小腦袋，從包裏掏出一根棒棒糖，“了了，你為什麽不想告訴你媽媽你生病了？”

蒲思喻伸出手想去拿念逅手中的棒棒糖，但糾結一番後又止住，她支支吾吾半天才說：“我不想讓她擔心，讓她覺得我沒用。”

大顆大顆淚珠砸向地面，蒲思喻抽泣道：“媽媽經常說我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可是如果姐姐不溺水，我也不會來到這個世界上。我怕媽媽知道我的想法後傷心。”

“小傻子，”念逅将糖塞進蒲思喻的衣兜，“你不是作為你姐姐的替代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而是作為你媽媽的希望降生的。”

“真，真的嗎？”

“當然，我以大人的名義向你保證。”

蒲母最終還是知道了蒲思喻的遭遇，包括齊願跳樓那晚的事情。

而蒲思喻檢查出來有嚴重的社交恐懼症，必須住院治療。

蒲思喻住的單間，念逅值夜班那天來得很早，交班還沒開始。

她叩開蒲思喻的病房。

蒲母出門買早餐去了，病房內只剩下蒲思喻。

她背對着病房門，坐在病床上，兩只腳垂下來，一搖一搖地晃蕩。

念逅悄悄走到她身邊，“我可以和你坐在一起嗎？”

蒲思喻點頭，手撐在身體往旁邊移了移，空出一個位子來。

念逅坐下，順着蒲思喻的視線看過去。

窗戶外的太陽剛剛冒出頭，黃澄澄的冬日暖陽照進病房，光暈滿了房間，白色的窗簾如同染上了希冀。

病房內的暖氣很足。

蒲思喻伸出手放在光裏，一只手掌不斷開合，玩得不亦樂乎。

突然她問：“春天，遠嗎？”

念逅看着浸入朝陽裏面的蒲思喻，忽地笑道：“不遠了，就快到了。”

這晚念逅叫住前來照顧的蒲煜均，站在精神病區前的電梯口，跟他聊了聊。

“跟你認識這麽久，還從來不知道你還有一個姐妹。”念逅小心翼翼試探。

電梯口旁邊有扇大玻璃窗，但只能開一個小口。

蒲煜均站在那個小縫隙口前，仍寒風肆意灌進來。

他擡頭看着窗戶外的殘月亮，眼神像是想起一個很久之前的故事。

忽然他說：“她叫蒲榆竹，小名笑笑。是我雙胞胎妹妹。”

念逅沒想到他就這樣說了出來，還以為他不會告訴自己。

“我們兄妹三個的小名加在一起，是都笑了的意思。”他對上自己的眼眸，認真地說：“蒲思喻不是笑笑的替代，她是我們一家的希望，可以說沒有她的到來，就沒有現在的我們。”

念逅輕輕點頭，“嗯，我大概能猜到。”

“這是我的秘密。”

他很認真，卻以一種平靜的口吻講述了出來。

月光悄悄灑下來，念逅仿佛看見了蒲煜均殘缺的靈魂。

這個世界上沒有靈魂是完美無瑕的，來這世間一遭不過就是在找尋共振。

這一刻，念逅忽覺她找到了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