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地獄（其三）

已數不清多少歲月了。

有十年？二十年？

也有可能一年不到。

花如命一直遵守和雲雀的約定，她再也沒有睡着，即便最難受的時候，也強撐着。

她這股意志，連牛頭馬面看了，都頗為驚訝她能撐這麽久。

兩者争執，牛頭認為是她意志堅定，馬面認為她有強大仙法護身，所以才能堅持這麽久。可是鬼差如何能明白她真實想法。

花如命昏昏沉沉，只覺得渾身飄飄浮浮，什麽疼痛，痛久了就變得麻木了，就如同五感之一的觸感短暫消失了，等它重新出現時，才是她最痛苦的時候。

冥界是沒有白天的，這裏充斥着厲鬼嘶吼、尖銳的哭聲，唯一的光明便是那地域之火，可那光明誘人走向萬劫不複。

花如命等了很久很久，久到她已被人遺忘了一樣，在這裏，只有陰森、痛楚、冷漠。耳旁是陰魂不散的絕望撕喊，那些厲鬼，因為愛恨情仇利益沖突滞留人間，因為執念得不到輪回，冥界每天每夜都會派出鬼差去緝拿這些厲鬼，再帶回堕入阿鼻地獄，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聽夠了，受夠了，這就是所謂因果輪回，紅塵裏溫暖是一環，無情也是一環，環環相繞，是不可能将其中一環棄之、埋之。

回望成仙這千年，花如命苦笑出聲，她竟然還妄想拯救世人，她啊，連自己都救不了。以前的自己多麽天真，就連想法都十分可笑。

什麽百年，她心知肚明，以她修為，是不可能堅持那麽久的，可能在某一天，熬着熬着不小心睡着了，眼睛就睜不開了。

或許……這樣也挺好。

她孑然一身，無牽無挂，不拖不累，死了，沒有人會知道她、記得她。

日月依舊輪回交替，潮漲潮退，花謝花開，世人不會因為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花如命死了而覺得難過。

而九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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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仰直脖子，看不見地獄之門的入口，她堕入地獄深處，和黑暗融為一體，這是天界對她的懲罰。千年、萬年後，九重天的神仙大約也忘了當初有一個被打入地獄之門的小仙叫什麽，畢竟啊，神仙能活很久很久，他們怎麽可能記得住一個無關緊要的小仙官呢？

她慢慢低下頭，餘光裏有一男子靜靜站立，花如命等了很久，可當他真的出現在她視線中，她發現，她漫長的等待忽然變得不那麽重要。

她咧着嘴角，頭輕輕一點：“見過黍離上神。”

黍離還是那般高冷，還是她一開始見過的上神，目光疏離而陌生。

只是這高冷中略微有點不自在，有些疑惑。

她平靜問道：“上神是來處決我的嗎？”

“何來處決？”黍離道。

花如命眨了一下眼睛，身體已經感覺不到任何的疼痛了，她強顏歡笑，“是我的失職，鬼車才跑了，我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不知外界消息，也不知鬼車找到了沒有。”

“鬼車，已被我斬于劍下。”

聽到黍離冰冷冷的話，花如命愣了一下，才重拾起笑容，“那就好。”

只要一切都按照原本軌道運轉，那就好。

“你……知道什麽？”

花如命擡眼，迅速撇開，目光游離在其他地方，“我不知。”

“那你為何目光躲閃？”

“上神天人之姿，似我這種戴罪之身的小仙，不配直視上神。”

黍離目光如炬，緊絞在她臉上，欲找出一絲一毫破綻，可是并沒有如願，花如命的臉上只剩兩種表情——麻木以及沒有感情的微笑。

黍離問：“你是誰？”

她答：“上神，我是花如命。”

黍離眉間一郁，“并非問你的名字。”他的嗓音有太多的不解，“你到底是誰，為何天界會傳出那等謠言，我對你的臉絲毫沒有記憶。”

謠言……

花如命呵呵癡笑道，“既是謠言，上神何必放在心上，都是些無稽之談罷了。”

而黍離只是沉默，他心中有疑，想來看看這花如命是什麽模樣，一旦見着了，他卻對這張臉毫無印象可言。

第二日，他又來了。

還是遠遠的看着，誰也沒有打破這寂靜。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曾見到黍離。

直到突然有一天，大約有半年過去了罷，黍離又來了。

花如命看向他，覺得這次的他似乎有哪裏變得不同。

黍離喚她，“花如命。”

她強撐着笑回答，“上神有何吩咐？”

“蟲母何在？”

花如命一震，“上神……怕是問錯人了，我怎麽知道蟲母……”

“在人間醒來，瑤姬說我身中染蟲，忘了一些事，我記得她，記得蟲母，記憶并無空缺，但紫陽府日志記明，當初随我一同下界查案，還有一名曰花如命的案前小官。若我的記憶不假，紫陽府日志又是怎麽一回事？”

花如命乖覺聽着，不打岔不多嘴的等他說完，再道，“那上神更願意相信哪一個？”

“衆仙神遇我皆緘默不言。”

“他們不肯說，所以，上神就來質問我來了？都過去這麽久了，上神才想到來我這裏尋找答案，上神您不覺得您也很殘酷麽？”她将身上鎖鏈展示給他看，“而且上神，您真的會去相信一個戴罪之人說的話嗎？”

“真假亦可辨。”

花如命心口抽了一下，臉上卻是無所謂的笑容，“是啊，紫陽府日志從不作假，那才是真的，上神記得瑤姬元君，記得雲雀，獨獨忘了我花如命，這也許就是天意吧。其實也沒什麽，我是上神命裏匆匆過客，不值一提。”

“你偷蟠桃，是否因為我？”

花如命一頓，她果然瞞不過天神。“是與不是，還重要嗎？換做是旁人，我也不會袖手旁觀，我雖犯下無法彌補的錯，但我不後悔。”

黍離一滞，聽她繼續道：“上神的恩情我當結草銜環，您不需要覺得負擔，我僅僅是想還你救命的恩情而已。至于過去，我早就放下了，上神就當，從沒發生過吧。”

從未發生……好一句從未發生……

黍離輕啓唇齒，道出幾字，“如此，甚好。”

他走了，花如命目睹他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她眼前，撐了許久的身體終癱軟，她背靠支柱，不知是在笑還是哭。牛頭馬面這才敢現出身形，遠遠瞅着她瘋瘋癫癫的模樣，忽然聽她道：“原來還是會痛啊。”

牛頭胳膊肘捅了捅馬面，“她什麽意思，別是瘋了吧？”

“瘋了就瘋了，判官大人可告誡過的啊，少管天上的事。”

“我是沒管啊，這裏是地府。”

“得得得，你最牛，要是被拉去浸油鍋別說我沒提醒你。”

“诶，別別別，我們牛頭馬面不是一同行動的嘛，缺一不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