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癫狂

癫狂

老陳感覺身體越來越沉重，疲憊宛如翻湧的海浪，一波一波拍打着他，某種無法言明的、規則而又空洞的旋律，敲擊着他的耳膜，加重了他的疲乏。

脖子已經無法支撐頭部的重量，他整個身體如蚯蚓那樣無力地蜷在地上，困得想陷入深眠，卻怎樣也無法合上眼皮。

更确切地說，他無法活動起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就這樣死死睜着眼睛，維持着半夢半醒似的狀态，連聽覺都變得模糊、阻塞。

難道自己也被石化了嗎？

他艱難地轉動越發遲鈍的大腦，前方小林跳躍、落地和劇烈喘息的聲音傳入耳中，遙遠得就如同隔了一座霧蒙蒙的山。他無論如何嘗試，都不能運動起哪怕最微小的部位。

他放棄了。

眼睛雖然瞪得如銅鈴，卻什麽也看不見，眼前始終彌漫着一層厚厚的紫色迷霧，又過了幾秒鐘，耳朵漸漸開始捕捉不到任何動靜，他就像是一個被封閉了五感的人，那種無法用語言描繪的憋脹和混沌之感，比最深沉的絕望還令人窒息。

忽然，眼前的迷霧竟一點點散開了，他久違地看見了帶着色彩的東西，那是一片森林，密布着黏濕的土壤和茂盛的原始植被。

鼻端缭繞着森林的氣息，是那樣真切，他甚至開始相信自己就匍匐在其中，猶如一條蛇——

蛇？

驚恐瞬間攫住了他，他猛地向下一瞥，驚悚地看到，自己居然不再擁有四肢和軀幹，原本屬于人類身體的部位，竟變成了粗大、柔韌的蛇身，正一點一點挪蹭在黑色的土壤之上！

他發出一聲聽不見的凄慘嚎叫，自己現在不僅五感被封堵，連四肢也被一張厚重的蛇皮緊緊桎梏，那種感覺生不如死——

他扯開嗓子，發出接連不斷的毫無意義的無聲的嘶吼。他這哪裏是被石化了，簡直就是被同化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好像只有一瞬，也好像持續了半個光年，他聽見了腳步聲。

很輕快，就像是只有腳尖碾在地面上，快速地從他身邊踩過，在經過他時，稍稍停頓了一下，但馬上又繼續向前走去。

奇怪的是，男人腳步雖輕，但走路帶起的風聲卻可以用呼嘯來形容，仿佛他的體積遠比步伐呈現出的要龐大……

“辛苦了，辛苦了。”清潤又帶着調侃意味的男聲，随着腳步一路向前，“非常抱歉，小林同志，我來遲了。都怪今晚有什麽露天歌唱會，到處堵車。”

老陳驚喜地注意到，他的感官正一點點恢複，而這似乎是與這位神秘人的到來有關——

“像你這種人，有必要開車嗎？”小林氣喘籲籲地回了一句，語氣不善，在“人”字上加重了音量，頗具諷刺。

小林的聲音帶給老陳熟悉的安全感，他的手指猛地抽搐了一下，就像是臨醒前的一哆嗦。

“別說得好像我是什麽史前動物或者原始野人，我現在好歹也是高級秘書，賺年薪的。”來人在前方某處停下，吹了兩個短促又輕佻的口哨。

接着，便是淩厲刺耳的、物體高速摩擦空氣的嗖嗖聲，以及血肉之軀被快速切割的鈍響。

老陳仿佛聽見了悲鳴，但很快就戛然而止，如同幻覺。

咚，咚，咚……重物四散落地的鈍重聲音。

一股溫熱的液體迸濺到他側着的臉頰上，他剛剛恢複視力的雙眼前，赫然落下一只比他身體還巨大的蛇頭，黃色的眼睛如活着那般大睜着——

他這回嘶啞地嚎出了聲，用盡全身力氣，脫水的魚一般往旁邊撲騰。

小林跳過來，一腳踢飛了蛇頭。

“是我失算了。本以為出問題的是這兩位值夜班的大叔之一，沒想到居然是蛇，真是不可思議。”小林嘟囔道，言語間自責的意味十分明顯，“我還特意把武器藏在了樓下，太蠢了。”

“誰能想到這家商場還搞了一個動物園，啧啧，真是有錢沒處花。話說，它居然進化出了三顆腦袋，這可是前所未聞，莫非它——”來人猛地止住話頭，沉默籠罩了下來。

“很可能是直面了那個人。”小林謹慎地接上他的話頭，“否則進化出石化的能力就已經是極限了，根本不可能額外長出兩顆腦袋。你也看出來了吧，紫色眼睛的那顆頭，能力是致幻，而紅色眼睛的那顆，竟然是同化——我第一次見識到這樣強悍的能力，所以我敢打包票，它肯定直接與那個人有了接觸，受到了近距離的幹擾。”

“或許吧。只是，那個人不是一直在沉睡嗎？”來人語帶疑惑地低聲喃喃道。

老陳發現，他們兩人提到“那個人”時，語氣莫名地輕柔、拘謹，就好像态度不夠恭敬，就會給自己帶來莫大災禍似的。

“你都不知道，我一個普通人類又怎麽會知道？”小林揶揄道，“先不管這些了，陸哥，要把蛇的屍體帶回去研究嗎？”

“不必了。實驗室裏已經有了以前遇到的變異蛇類的樣本，相較于這個，我覺得我們有更重要的消息需要彙報。”被喚作陸哥的男人若有所思道。

忽然，他目光一轉，看向了幸存的老陳。

小林迅速擋在了老陳面前：“陸哥，你不能殺他。”

“你太敏感了，誰說我要殺他的，我到底都留給你些什麽印象啊？”陸哥似笑非笑道，“我才不會濫殺無辜呢。”

“那些被挖去眼睛的年輕女孩，都是你的傑作吧？”小林用一種壓抑着憤怒的聲音問道，身體仍牆壁一樣護在老陳身前，全身緊張繃起。

“這我不否認。”陸哥低低地笑了起來，在黯淡的空氣中緩緩舉起一只胳膊，欣賞地看了看，“誰讓她們的眼睛是那樣美麗又充滿邪念，簡直太對我的口味了！”

與其說是回答，不如說在自言自語，他的語調越來越高亢，帶着一種瘋狂的愉悅，就好像美食家在講解自己最鐘愛的美食：

“身為人類的你，恐怕無法體會那種将器官活生生剝離人體的刺激感吧？我喜歡聽她們的尖叫，感受她們的絕望與掙紮，這對我而言簡直是最高的獎勵——”

“作為人類，我只能送你兩個字——變态！”小林嫌惡地說。

陸哥不以為然地聳聳肩，臉上的表情更像是聽到了褒獎，這令小林更加不悅。

“告訴他閉緊嘴巴，否則會被送到精神病醫院。”陸哥輕浮又別有深意地笑了笑，眼睛盯着小林白皙清秀的面孔，“你還挺在意這老頭的嘛，怎麽，難道他讓你想起了自己慘死的父親？”

小林的臉色唰地一白，比剛才與三頭蟒搏鬥時還慘白，他的嘴唇開始哆嗦，努力強壓着才沒爆發出憤怒。

他知道自己在這個男人面前毫無勝算，就算配備有最先進的武器也猶如小雞仔一樣柔弱，因為他畢竟是人類，是脆弱的血肉之軀，而陸哥——

他咬了咬牙，蹲下身，攙扶起渾身僵硬，雙臂和雙腿死死閉合在一起的老陳，在他後背上重重砸了一拳。

老陳吐出一口粘稠的黑色液體，四肢重新獲得自由，捂着胸口狂吐出更多的黑色濃汁。

嘔吐過後，他一邊喘息着，一邊下意識擡起頭向前看，想看清楚那個似乎是憑一己之力秒殺蛇怪的陸哥的尊容。

但他真寧願自己從來就沒有擡起頭過。

躍入視野內的“陸哥”，在他看來，遠比蛇怪還恐怖。

他居高臨下地伫立在暗影重重的樓梯中間，失去頭顱的蛇身死沉沉地垂在他身側的臺階之上，兩端蜿蜒隐入辨不清的黑暗中，這幅場景雖然陰森詭谲，卻遠沒有他本人來得瘆人。

他其實有一張白皙英俊的臉，五官明晰，即便沒有特意做出微笑表情，唇角也是淡淡地向上勾着的，像是在笑，又像是暗藏了什麽心機。

但這都不是令老陳毛骨悚然的原因。

真正駭人的，是他的身體，從腰部到肩膀，原本應該是男人修長軀幹的部位，噴發出來一大團數不清的、不斷蠕動着的觸手，其中兩根還幻化出了斧頭和利刃的形态，上面沾着些暗顏色的物質，像是血。

想必剛才砍去蛇頭的，就是它們。

還有一根位于中央的，顏色比其他觸手都深，上面綴滿了驚恐的、血絲密布的女人眼睛，足有十幾只，都整齊劃一地望着他……

老陳呆愣愣地仰視着“陸哥”，腦中有什麽東西咔嘣一下斷裂了，他忽然眼前發黑，眼睛一翻暈死了過去……

小林急忙探了探他的鼻息，松了口氣。

大概只是吓暈了。

“喂喂，太過分了吧？”陸哥不悅地一撇嘴，“我難道比那三個頭的家夥還吓人嗎？”

他一邊說着，一邊自豪、愛憐地撫摸着自己的觸手，發出啧啧的稱贊聲：“它們多美啊，這個色澤，這個飽滿度……”

小林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正要抱起老陳離開這裏，突然感覺到一陣突如其來的強大壓迫感，他向後踉跄了一下，差點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與此同時，陸哥也立即收斂了自戀，恭敬地垂下頭，觸手亦感知到了主人的卑微，蔫蔫地垂下來，一點點縮回他體內，讓他重新展現出成年男性的外形。

“駱……總？”是他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

伴随着他的聲音，一個高挑、勻稱，寬肩窄腰的男人從黑暗中無聲無息地踱了出來，他像是突然而至，也像是從這黢黑的夜色中化形而來。

他一身高檔的灰色修身長風衣，藍色條紋領帶，衣冠楚楚，神色倨傲，相較于空曠的商場大樓，他似乎更适合出現在寫字樓最高層的總裁辦公室，或者紙醉金迷、美女如雲的上流晚宴。

“您怎麽來了？”陸哥保持着恭謹的語氣，小林則屏着呼吸，努力擡起視線望向駱總。

他和陸哥不同，他對駱總的感受，除了畏懼，還是畏懼。而陸哥，他的畢恭畢敬并不是出于懼怕，而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源自本能、根植于基因的真摯崇拜。

駱總沒有回答，他大步流星地拾級而上，經過蛇的屍體時，眼珠輕蔑地向下一撇，發出一聲似有所無的哼笑。

“駱總，它的變異可能是因為那個人——”

“我知道了。”聲音和外表一樣傲慢又自負，他轉回眼睛，繼續傲然地向樓上走去，風衣的下擺潇灑地浮動在昏暗之中，宛如一尾優美的白魚。

陸哥朝小林使了個眼色，小林立刻抱起陳叔，悄聲離開這個不詳之處。

而陸哥，則影子般跟在駱總身後，跟着他邁着人類的步伐，一直走到八樓的動物展區。

“聞到了嗎？”駱總忽然停下腳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力之大，連空氣都發出了細小的爆裂聲。

陸哥一愣，而駱總也沒有期待他的回應。

“是她的氣味！”原本目中無人的面孔上，倏然綻開了一個如癡如狂的表情，聲音也因為極度興奮而顫抖，“原本以為沒有這麽大的影響力……呵呵，看來他是對的，我們果然都無法抗拒這種該死的誘惑……”

陸哥仍舊不明所以，他眨了眨眼，木呆呆地看着自己的boss，與剛才輕佻浮躁的形象判若兩人。

她的氣味，是誰的氣味？居然能讓駱總特意跑來一趟，還露出如此沉醉的神态……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深想，前方駱總的身體就驟然爆裂開來，成百上千根流溢着黑紅光澤的粗壯有力的觸手，登時填充了全部空間。

剎那之間，整個商場，都流動着他的身體。

啊，多麽壯觀的，多麽無與倫比的美啊！仿佛整個深邃的宇宙在眼前鋪展開來，人類肉眼不可見的諸多色彩不斷彙聚、分離、彙聚，形成一個個奇觀般的景象，無數黑色的漩渦連通着異次元，那裏是一個不可名狀的存在，是終極混沌的中心——

陸哥看得眼淚汪汪的，他有多久沒看見這個形态了，此刻簡直激動得想抛卻一切束縛，像以前那樣馳騁于無垠的外太空之中——

但他現在做不到，他得好好愛惜這副皮囊。

和駱總不同，他的軀體是奪來的，他沒有拟态能力，本體根本無法行走于人世間，雖然他并不在意人類的驚恐，但畢竟要在地球生存，低調和僞裝可以減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于是，他只是頂禮膜拜地瞻仰着駱總，呼吸都變得急促、亢奮。

而駱總似乎比他更亢奮，他激昂瘋狂又顫抖的聲音，回蕩在商場的每一個角落：

“啊啊啊，真是受不了！光是聞一聞這個味道就難以自持！他到底是怎麽做到長久呆在她身邊，還能夠不變形不陷入癫狂的？我真是佩服得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