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蘆筍蝦仁粥(下)

蘆筍蝦仁粥(下)

程年年揉了揉眼皮,才确定自己沒有看錯面前的景象。此時正值清晨,按照常理來說早市已經開市,街上應是一副熙熙攘攘的繁榮景象。往常她還沒有走到這裏就能聽到商販的叫賣聲,可是今天耳邊卻靜悄悄的,街上幾乎沒有什麽人氣。

她警覺起來,沿着熟悉的路徑走了一圈,眼前的景象始終未變,一片寂寥,令她心裏源源不斷地生出不安與焦慮感。

在人界她無法與星河街取得聯系,為了遵循各界的規則,現在的長安街就是一條再普通不過的街道,而程年年同樣也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人類。

正當程年年生起回到妖界向星河街一探究竟的心思,餘光間卻瞄到了一個熟悉的影子。

“虞桑?”

角落裏蜷縮着一個瘦小的女子,面容清秀,輪廓嬌柔。

她止不住地抽噎着,身體顫抖,待程年年走進,她才顫顫巍巍地擡起頭看面前的人。

“你……程姐姐?”

名喚虞桑的女子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幾遍,才帶着幾分試探出聲問她。

雖然程年年打扮成男子的模樣,但她五官辨識度太高,在熟人面前很容易被認出。

“你怎麽會在這裏?”

程年年緊皺眉頭,虞桑她是相熟的,她原身是桑樹,後來修煉成妖,化作了人形,偶爾還回去她的美食樓小坐,虞桑性子溫和內斂,極易害羞,每次來美食樓時,總是點一杯碧螺春,一人安靜地坐在靠窗的位置。

照理說,所有成了妖的東西,無論是動物也好植物也好,哪怕是一張桌子一把椅子,都會被自然傳送到妖界,這是天律的規定,如果成了妖還隐瞞身份遺留在人界,是會受到天律的懲罰的。

“我做了錯事,已經回不去了。”

虞桑還在哭泣,聲音斷斷續續,語不成調,眼神躲閃着,不敢與程年年對視。

程年年眼見街上一個活人都沒有,這事着實蹊跷,幹脆拍了拍大腿坐下來,一副要與她促膝長談的模樣。

她沒有看見,虞桑在她坐下時突然面露猙獰之色,一瞬間又恢複了楚楚可憐的模樣。

背後的包裹突然動了起來,程年年心想大概是把邈邈憋太久了,于是把包裹打開,讓他出來透透氣。

白貓兩腳一邁,從包裹中跳躍出來,瞳孔縮窄,防備地盯着虞桑,程年年見它又要炸毛,趕緊把它拉回來摁住,解釋道:“是認識的妖,別擔心。”

攻擊性極強的貓被她制止住,依舊冷冷地盯着虞桑,兩爪搭在程年年的手臂上,如緊繃在弦的箭,似乎随時都要出擊。

虞桑臉色刷白,向後後退了數十步才停止。

“怎麽?你很怕貓嗎?不用怕,它不會無緣無故咬人的。”

程年年隐約察覺到一絲怪異,但是畢竟是熟識的顧客,她并沒有過多地懷疑,但也存了一份謹慎。

“沒、沒有。我只是覺得它看起來很兇。”

“是我太不讨人喜歡了,連貓都不願意親近我,嗚嗚嗚,也是我造成了這一切。”

面前的女子哭得梨花帶雨,嬌弱的身板仿佛随時都會被她的負面情緒壓垮,程年年聽她說半天都沒有聽出事情的所以然來,只是哭哭啼啼的,盲目妄自菲薄,令她感到有些煩躁。

程年年耐着性子往她的方向走過去,輕輕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這條街怎麽突然空蕩蕩的……?為什麽只留下你在這裏?”

程年年自從路上撿了邈邈後,便已經許久都沒來長安街了,她待在美食樓裏研究完一道菜譜,人界的一天便過去了。待她走出自己的房間時,外面已然成了妖界。事實上,自從發生上次那件事情以後,程年年便一直在刻意避開與人接觸,即使草市中人與妖皆戴着面具,魚龍混雜,程年年也不記得與多少人接觸過,但她接觸最多的,總歸還是妖族。

妖族多有人族沒有的術法,但是人族卻有妖族達不到的智力與情商,看看慕容轍便明白,妖王尚且如此,普通的妖也就更不用說了,大部分妖情緒都寫在臉上,喜惡分明,相處起來反而更自在,不用她去刻意地猜測。

當然,妖族中也不乏七竅玲珑的,譬如商蕪。

虞桑好半天才将心情平定下來,緩緩開口道:

“程姐姐,你還記得王屠戶之死嗎?”

果真是想要避開什麽就來什麽,程年年已經盡量将這件事情抛之腦後了,可偏偏還是要直面現實。

她微嘆一口氣,“……記得。”

怎麽會不記得?王屠戶當時的死狀在她心頭徘徊了很長時間才消弭,後來是貓狀的顧邈陪伴在她身邊才讓她心底的恐懼與不安逐漸淡化。

“王屠戶其實早已失常,他最早犯病的時候我還沒有修煉成妖……”

在虞桑的敘述下,王屠戶之死的真相逐漸浮出表面。

原來傳聞所言确有其事,王屠戶身染怪病早已有之,然而他平素裏獨來獨往,衆人對其為人也十分厭棄,這件事遂石沉大海,卻為現下的災難埋下了隐患。

王屠戶生的怪病,傳染給街上的衆人,導致人人相繼死去,這條街也變成空蕩蕩的。

虞桑帶程年年來到王屠戶昔日的住處,她指着茅草屋前方的那一塊空地道:“我以前就住在這裏。”

程年年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從外觀上看,王屠戶所住的茅草屋簡陋卻意外平整,看來有人時常過來打掃。普通的茅草屋加上籬笆圍成的院子,竟然透出一種樸素的溫馨來。

面對眼前的這一幕,程年年心中異樣的感覺更甚,她明明清清楚楚地記得,之前她所見的場景與眼前的截然不同……

沒有籬笆圍成的院子,牆壁也沒有今天看到的整潔。

虞桑站在她背後,唇邊無聲溢出冷笑,倘若程年年轉過身來,一定會被她仿佛淬着毒的目光給驚吓到。

虞桑為這一天已經準備很久了,為了替恩人報仇,她刻意前往魔界偷學魔界禁術,她運氣好,很快便有魔界中人授予她法術,而對方唯一的要求便是在使用法術時,抛去她身為妖的意識,讓魔入駐。

然而,虞桑不知道的是,在答應對方的那一刻,她的性命便已經折在那位魔族手上了,她現在只不過是行屍走肉罷了。

“程姐姐,你知道嗎?其實王屠戶在沒染病前,憨厚淳樸,是一個很好的人。”

虞桑還是一棵桑樹的時候,便是王屠戶悉心照料她,讓她從快要枯萎的樹苗長成參天大樹。他每天都笑呵呵地給她澆水,為她施肥。因面相醜陋猙獰,街坊鄰裏對王屠戶避而趨之,但他卻将虞桑當作自己唯一的親人,每天與她分享自己的生活趣事,語氣裏卻沒有任何的抱怨,多是寬慰,偶爾帶着淡淡的無奈。

于虞桑而言,他是她的恩人。

直到某天,王屠戶回到家中,不知何故,腹痛無比,在桑樹下痛苦呻/吟一夜後,性格便遭大變。

回憶起往事,再加上那位魔族的惡意催化,虞桑內心的黑暗情緒愈發濃郁。她一步步地靠近程年年,如同好姐妹一般親密地攬着程年年的肩頭,眼裏卻布滿了怨毒。

程年年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幾步。

直到走到院子門口,卻發現門怎麽也推不開了。

掌心生出冷汗,看來虞桑使了妖術,把自己困在此處。

她想起來了,其實王屠戶的住處早就随着他的骨灰燃燒殆盡,現在在這條街上根本不存在王屠戶的茅草屋。

所以,她現在看到的一切景象,極有可能是虞桑假造出來的幻境。

見程年年面色微變,虞桑也不再繼續裝下去了,她憑空變出一把匕首來,這是那位魔族贈予她的。當她拿出這把匕首時,便意味着她的行為不再是自己所能控制的了。

原本輕柔的女聲陡然變得尖利粗啞,程年年直覺不好。

虞桑一邊用衣袖擦拭着匕首,一邊說道:“你知道他是怎麽變成那樣的嗎?”

“因為他吃了你做的東西,還記得嗎?那碗蘆筍蝦仁粥。”

“那粥滋味很好吧,他還傻傻地回味了好幾天。”

尖銳的刀刃抵在程年年細嫩的脖頸上,面對突如其來的生命威脅,即便再冷靜,她四肢也忍不住酸軟起來。

虞桑在說什麽?美食樓确實有一段時間推出過蘆筍蝦仁粥,因其味道鮮美、價格親民還廣受好評,銷量極高。

可是制作粥的食材都是純天然的,她絕對沒有添加任何有害的東西進去……

廚房裏的幫手她都是知根知底的,不會偷偷做傷天害理的事情。

等等,她似乎想起了什麽,好像粥做好後确實可能被人動了手腳。

看來她剛才的猜測有一半是錯誤的,街上的景象确實是真實存在的,面前所見的茅草屋和院子才是幻境。

程年年咬牙掙脫虞桑的控制,伸出一只手握住匕首手柄,另一只則死死壓制住虞桑持刀的手臂。

最開始開辦美食樓的時候都是她自己一人砍柴生火做飯的,因此她的力氣得到了鍛煉,比普通女子要大得多,甚至比得過大部分成年男子。

但是虞桑是妖,她是人。妖在正常情況下不會使用妖術傷害人,而如果喪失理智,決意報仇,程年年恐怕兇多吉少。

“我不管,他就是在吃了那碗粥後才變得人不人鬼不鬼……”

“一定是粥的問題,你看他不順眼,因此想要刻意報複他……”

“有人親眼看到你在粥裏下了藥,你想害死這條街上的所有人,然後将他們的財産據為己有。”

話語間,虞桑的力氣增大不少,程年年覺得自己有些支撐不住了。

她看着虞桑原本清澈的眼睛慢慢被血色占據,她愈發歇斯底裏,除了她認定的事實,她聽不進去任何人的說辭。

虞桑瘋了。

她變成了怨憤和仇恨的提線木偶,發洩對象卻是與之毫不相幹的程年年。

程年年冷靜地分析着,迅速分開原本制止虞桑動作的手臂,抱起貓就跑。

雖然知道面前已經被虞桑設置了結界,但是萬一呢,萬一有一處空隙能讓她鑽出去……

等等?邈邈呢?

方才注意力中在與虞桑的拉鋸中,程年年現在意識到手中的貓不見了。

程年年更慌了,慌亂間想起那本記載劇情的書裏所言,關于自己失蹤的結局……

人在被逼迫到絕境之時難免會生出一絲悲觀,程年年心想,或許真的逃不開這個結局,或許今日她注定要命喪于此……

“別怕。”

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在看清來人時,程年年心下稍稍安定下來。

“我們快逃……”

話音還未落定,颀長的黑影擋在她面前,與此同時,虞桑的匕首閃着冷光從他身側迅速劃過。

“小心!”

預料中的腥風血雨并沒有到來,程年年心跳極快,兩眼昏花,只看見虞桑在顧邈身前驀地停了下來。

接下來的畫面便不甚清晰了。

她隐約間似乎看到虞桑雙膝跪地,對顧邈說了些什麽,看口型,既謙卑,又惶恐至極。

程年年意識混沌,向後倒去,陷入一個寬厚的懷抱裏。

顧邈把她攬在懷裏,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将面前桑樹妖的元神捏碎。

碎裂的元神裏冒出一縷黑氣,似是感到害怕,它試圖逃跑,卻被顧邈施術法給束縛住了。

他眸色冷厲,不怒自威,周身散發出沉重的壓迫力度。

黑氣畏畏縮縮地将自己蜷成一團,在虞桑的屍體上瑟瑟發抖。

“說,是誰指使你的。”

“呵,随意附身在死物身上……膽子不小。”

黑氣抖得更厲害了。

“看來本座近日不在,異黨愈發猖狂。”

那黑氣似乎有實态似的,被他放在手中肆意拉扯,發出“嘤嘤嘤”的低泣聲。

将手中的黑氣打散淨化後,顧邈面色依舊陰沉,他原本以為分一半元神處理魔界之事已經綽綽有餘,卻不想……

魔族早有人盯上了程程,想要從他身邊下手。

是他失策了,他怎麽能忘記,她的血肉之軀,本就是魔族最垂涎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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