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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難得舟槿肯讓她過些清靜的日子,這幾天都沒再前來騷擾,只吩咐伊世一日三餐按時送來,還有每晚必替她更換紗布重新上藥。
岳旻獨自呆在房內無事可做,百無聊賴,舟槿的卧室除了華而不實的擺設外,筆墨紙硯琴棋書畫全都沒有。
養尊處優的生活不是人人都趨之若鹜,拜師學藝的十年時光,師傅耳提面命,諄諄教誨,她自然也嚴于律己,不敢松懈半分。山上日子清苦,每天挑水砍柴,清掃門庭,還要打獵種菜,做飯洗衣,手上的厚繭并非全是練劍所得。她也非常習慣那樣的生活。
那時她和舟槿都少不經事,逆來順受卻從不覺苦,常常比賽誰挑的水滿,誰砍的柴多,誰煮的飯香,直至後來,從師父的兵器房裏挑選了各自喜歡的兵器,便開始比試誰的劍法更妙更精。
岳旻回想往事,驀然發現原來她們從相識開始便開始相互較量,明槍暗箭,你來我往,同樣争強好勝,不願低頭。
是因為這緣故自己才被強抓來此地的嗎?
記得三個月前,一封書信發至岳府,注明岳二小姐親啓。她從下人手中接過信函,一望而知是誰的筆跡。當時的心情似驚似疑,回到房中呆怔了良久才将封皮撕開,露出的一張邀請函頓時讓她如遭雷殛,心驚肉跳。
受邀地點竟是樟城美人莊!
孤城萬仞山,難過美人關。
江湖上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在一年前如平地崛起的那一個神秘組織,專做受人錢財□□之事,要價千金,從未失手,不分青紅皂白正邪貧富,只要有人出價便必會完成任務,一時間聲明鵲起也聲名狼藉。
武林正道最唾棄□□這種陰險招數,自然也視各類殺手組織如邪魔外道,岳旻行事從來光明磊落,也非常不齒這些行徑,對美人關同樣多有腹诽。
美人關、美人莊,還有新近豔名遠播的妓院美人樓,這三者間,恐怕關系匪淺。
岳旻一把火燒了信函,繼續若無其事地過她的日子,再有信件送來的時候便如法炮制。表面上不聞不問,暗地裏卻偷偷聯系在某次經商途中無意間結識的江湖好友,拜托她幫忙暗查美人樓、美人關以及美人莊的事,務必摸清其底細,探明其來路。
飛鴿密信每五天一封傳來,但從上月月初開始,竟無端斷了音訊,岳旻清楚地記得,最後一次來信寫着友人決定孤身犯險的決心,她立刻回複“不可,需從長計議”,但那邊卻再無回音。
拖了将近一個月,岳旻終是按耐不住,快馬加鞭往樟城趕去,沿途四處打探友人的蹤跡,所得消息果然皆指向樟城美人莊!
舟槿啊舟槿,是你嗎,希望不是你吧……
在看到樟城城門的時候,岳旻猶豫了,握着馬缰的手因為用力過度,墨綠色的青筋微微突起。是進?是退?平生第一次感到迷茫,腦海裏不斷交錯着閃過友人與舟槿的臉容,她或她,是敵?是友?
終是撥轉馬頭離開,只想靜下心來慢慢理清混亂的思緒,不料卻在道旁遇到伏擊,陷阱巧妙,馬失前蹄,她處變不驚,翻身落地後立刻拔出貼身寶劍迎敵,沒想到對上的卻是那張讓自己不得安寧的笑臉。
舟槿身邊沒有任何幫手,卻一副成竹在胸的表情。她笑吟吟地望向岳旻,語調慵懶柔和地開口:“都到達城門了,怎麽突然掉頭離開?師姐是怪舟槿沒有在那裏恭候大駕?”
岳旻冷笑着指了指躺在地上發出哀哀嘶鳴的坐騎,故作疑惑地問:“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樟城城郊經常有豺狼出沒傷人,那是獵戶布下的捕獸陷阱,師姐錯怪舟槿了。”委屈難過的語調配上天真無辜的模樣,簡直聲情并茂,七情上面。
天上開始飄落雪花,狂風凜冽,寒氣逼人。岳旻腰杆筆直地立在風雪中,目光沉靜如水,表情孤高冷清,只淡淡地掃視她一眼,緘默不語。
“師姐是不相信舟槿的話了?”唇上那抹常見的笑容顯然有些挂不住了,舟槿的眼神亦随着周圍的溫度一起漸漸變冷。
“不相信。”不留情面地給出了斬釘截鐵的三個字,岳旻在瞬息間暗暗下了某個決定。
“那麽師姐是不肯光臨寒舍了?”
“不肯。”
“如果舟槿一定要師姐來呢?”
岳旻看一眼自己已經出鞘的寶劍,意思不言而喻。
舟槿點點頭說:“既然師姐把寒舍當成了龍潭虎穴,自然也将舟槿看做是豺狼虎豹了。舟槿生性固執,今日偏是要師姐到我莊上作客不可,刀劍無眼,先說聲得罪。”
話音未落,燕支已出,寒光閃爍如電,煞氣洶湧如潮,舟槿唇上的那抹笑容,在刀光劍影中顯得殘忍決絕。
燕支雖先發制人,但岳旻手中的白虹卻能後發先制,巧妙地化去了燕支的淩厲攻勢,反守為攻,咄咄逼人。
漫天落雪被劍氣所碎,星星點點,零散支離。風中激蕩起兇險的殺機,不是點到即止的切磋,分明是你死我活的對決。
“師姐啊師姐,我昨天剛做的新衣都被你弄成褴褛碎布了。”
嬌嗔的埋怨與狠辣的劍式毫不搭調,難為她精神分裂,口是心非。
岳旻沉着出招,完全不為所動。
“這樣打下去好沒意思,不如添個彩頭?”
兵刃相接發出沉厚的擊鳴,那人清淺的笑意在雪亮的劍身中倒映清晰。
“贏的人可以替輸的人做一個決定。”
雙劍所到之處,飛沙走石,雪屑盈天,彼此熟知對方劍路,一進一退皆了然于胸,一攻一守皆游刃有餘。
“師姐,就這樣說定吶。”
“等你贏了我再……”氣息突然一窒,想要撤劍回防的手竟麻木無力,眼前但見銀影飛掠,血光四濺,白雪翻揚,腰間傳來撕裂般的劇痛,痛徹心扉。
“你……用毒?”岳旻以劍支地,另一手捂着傷口,臉色霎時變得蒼白扭曲。
“并非毒藥,只是稍微有點麻痹感知的功效而已,對身體無害,而且發作時間也不長。不信的話,我們可以玩個游戲來驗證一下。”舟槿笑吟吟地從懷中掏出絲絹,仔細地擦拭着利刃上的血跡。
岳旻用盡全身力氣在雪地上反手一挑,頓時揚起一線雪沙,挾帶着勁風直襲舟槿面門,舟槿忙舉劍迎擋,就在這一招一架間,岳旻窺準時機,不進反退,展開輕功在雪面疾掠而去。
“哎呀呀,師姐真是性急,舟槿雖說要玩游戲,但卻還沒叫開始呢。”
貓捉老鼠,樂趣無窮,她注視着那道漸去漸遠的身影,一派淡定從容,仿佛那人已是囊中之物,甕中之鼈,無處可逃。
真個無處可逃。
岳旻低嘆一聲,卻聽聞門外一把聲音帶着笑意問道:“岳姑娘因何事嘆氣?”
雕着花鳥圖案的木門被人從外面推開,走進一個袅娜多姿的女子,鵝黃緞裙拖拽及地,外披一件純白貂裘,長發松松地斜挽成髻,插一支菱花墜珠銀簪,面容端麗,神情沉穩。
“楊大夫?”岳旻當時昏昏沉沉辨不清她的相貌,但聲音卻是認得的。
楊潋笑笑點頭,與舟槿迷惑心神的笑顏不同,她的笑淡得如同畫屏中輕筆勾勒的遠山,若有似無,似有若無。
“伊世另外有事,今晚由我來替姑娘換藥。”
“有勞楊大夫。”靜養了幾天,身子比起之前已大有好轉,不過仍是痛,無法稍加用力,所以岳旻唯有接受她的好意。
“我叫楊潋,岳姑娘直呼名字就好,不必以大夫相稱。”
岳旻雙目微瞌,不置可否。
楊潋熟練地替她松衣解帶,仔細地檢查傷口愈合情況,然後滿意地點頭。
“沒有發炎化膿,伊世這幾天都處理得很好,看來她比我适合照顧病人,難怪小舟最後還是叫了她去。”
岳旻睜開雙眼,似是不經意地接口問道:“伊世姑娘去照顧病人了?”
楊潋一心一意地幫她替換紗布,像沒聽到她的問話一樣,沒有回答。
岳旻猶豫片刻,再次開口詢問:“伊世姑娘她……”
“嗯?”楊潋擡眸,清亮如雪的目光似能洞穿一切,岳旻愣了愣,卻依舊神色不變地接着開口:“莊裏有人生病?”
“呵呵,一個傻瓜。”楊潋總是有辦法笑得似是如非,“大半夜的在院子裏吹風,愣是吹成風寒。”
“昨晚?”岳旻試探着問。
“就是岳姑娘住進來的那一晚。”
岳旻面無表情地“哦”了一聲,再沒下文。
“那人偏生小孩心性,病了不肯吃藥,拖到今日終于高燒昏迷,我可不願徹夜照顧一個傻瓜,于是唯有拜托伊世了。”楊潋将換下來的舊紗布收拾好,看看岳旻的表情,懶懶的似有倦意,于是告辭作別。
“等……”
才要跨出門檻,楊潋卻聽到床上的人突然低喚。
“還有什麽需要的嗎?傷口不舒服?”楊潋趕忙折了回去。
岳旻動了動嘴唇,低聲道:“她喜歡吃梅子糖,可以用來哄她喝藥。”
楊潋怔住了,半晌才回過神來。
“好,我試一下。”
“嗯。”
這次是真的離開,還把門仔細關好,然後一路走,忍不住一路笑,真的在笑,并非似有若無。
“什麽事那麽開心?”迎面而來的人也在笑,只是笑容更加賞心悅目。
“你最好先別去看她。”楊潋口中的那個她是誰,兩人都心照不宣。
“為什麽?”舟槿好不容易才把手上的工作忙完,才要趕去看一看幾日未見的貴客,不想卻聽到楊潋有此一言。
“我無意教她誤會,只是她自己沒問清楚。”楊潋的話更是讓舟槿一頭霧水。
“我剛才幫她換藥,告訴她伊世去照顧病人了,她便開始胡思亂想起來。”楊潋進一步說明,卻仍不點破。
舟槿是何等聰穎人物,當即心領神會。
“那她說了什麽?”
“梅子糖。”楊潋撥了撥散落頸項的發絲,似乎有些不信地問,“你真的喜歡吃那種東西?”
“你猜。”舟槿的笑容帶了幾分虛渺。
楊潋沒有去猜,因為她從來不會過問別人不願說的事情。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這很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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