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沒偏見

第36章 沒偏見

康康發現聖母院的氛圍變了。首先多了一只很難看的黑貓,天天趴在聖母像的底座睡覺。這貓不但不怕人,還會直勾勾盯着人手裏的吃食,直到有食物轉移到它的食盤為止。這貓的眼神看起來像是100歲老頭,人類都是它的孫子。

然後是那個建築師。康康本來對他特別有好感,覺得他儒雅、有文化、有學識還有魄力,豈知這人跟嘎子混在一起後,判若兩人。她見過兩人拿着那件紅肚兜嘻嘻哈哈的,大有性變态互助小組友好交流的氣氛。

雷狗也不一樣了。他聲調和表情豐富了許多,精神飽滿,眉梢間鬥志昂然。自嘎樂回來後,他的心情顯然好轉了,但他對嘎樂始終很冷淡,兩人也不吵架,甚至很少說話。

聖母院很像電影片廠,今兒這裏搭個架子,明兒那裏上個顏色。場景不斷變化,禮拜堂鋪了灰色石磚,踏進後面的小廳,地上依然是老舊的地板,踩在一些區域會發出戈啦戈啦聲。走廊裝了射燈,斑駁的橫梁卻沒更換,建築師說,燕子的家不要動,讓它們住着。

聖母院沒多大,走在裏面像跨過幾個年代,總有迷失的感覺,下一步不知道會進入哪個時空坐标。二樓有許多房間,這些房間不是後來隔出來的,原本的聖母院就像個學校宿舍,或者監獄,或者醫院,她不知道這遺世獨立的房子到底有什麽功能,只覺它充滿迷霧。

只有到了二樓落地窗前,她才感到腳踏實地。大片的湖恒久不變,平靜而有力,是它拴住了聖母院,讓這天馬行空的建築落在了地表上。

角落的房間已經裝修好了,玻璃窗外是個寬敞的露臺。這是大露臺的一部分,建築師把大露臺劃成兩邊,一邊屬于這房間,一邊是公共空間,中間有磚牆隔斷。康康走到露臺,清風撲面,嘎樂和建築師性變态二人組,一人含一根棒棒糖,正倚着圍欄。她對他們多少有點戒心,謹慎地笑道:“看什麽呢?”

“等日落。”

“這裏看不見日落。”

建築師道:“對啊丘平,這裏看不到日落。”

“你真他媽閑的,”丘平道:“我們回村吃面吧。”

“別啊,再等等。看不見不代表不發生,太陽不在這裏沉下去,但是天還是會黑的對嗎?”

康康走到他跟前:“那可說不準。之前每天都發生的事,不代表以後每天都發生。”

麻殷笑道:“康康是個哲學家。”

丘平舔了口棒棒糖,“你每天都有飯吃,不代表今天張大眼的面沒賣完,你到底吃不吃?”

“跟你這俗人聊天真沒勁,”麻殷轉向康康:“你在這裏兩個月了,喜不喜歡聖母院?”

康康覺得這問題很難答,聖母院這種老房子沒安全感,至今她還不敢過夜,怕晚上鬧鬼。但要說不喜歡,她在老村子賴了兩個月,白天大部分時間都跟雷狗在聖母院,也沒覺得不适意。她說:“我不知道,來了這裏好像被吸進去了,很難離開。”

麻殷拍了一下圍欄,“你說得太對了。聖母院不是個普通建築。你想想,為什麽在北京偏遠郊區,一個基督徒都沒有的地區,突然出來個教堂?”

康康感覺後背冷飕飕的,小聲問:“為什麽?”

“我不知道啊。這就是聖母院為什麽有意思,它不應該出現在這裏!沒有教徒,也不是這裏的建築風格,年代很模糊,為什麽建,為誰建,全都是謎團。”

丘平嘲道:“為了你啊!大建築師,它在這裏肯定是為了等你來。”

“為了我,也為了你、你和你。”他一個個指過去,最後指着剛跨出門檻的雷狗。

雷狗問:“在幹嘛呢?”

丘平:“講鬼故事吓唬女生。”

麻殷不理他,繼續道:“我做過很多翻新項目,安徽老村子,胡同,雲南那兒蓋圖書館,公益也好,古建保護也好,每個建築都是建在當地文化脈絡上,它不是突然存在的。比如說,四合院的構造、裝飾全都有規矩可循,你不會在胡同裏看到一個圍屋那樣的圓形建築。聖母院跟它們不一樣,你看不到它的根源,看不到它的緣由,它沒有理由出現在這裏。”

雷狗很實誠道:“可能是你不知道原因。”

“雷老板說得沒錯,什麽事都有因果,聖母院出現必有緣由,但這個緣由被遮蔽掉了,它成了我們延續的歷史裏的一個孤兒,一個遺物。就像一顆種子落在一個地方,因為各種條件生根發芽,我們看到了這棵樹,它存在了,但我們不知道是怎樣開始的。人唯一能給它的解釋是‘偶然’。不是費了很多人力策劃出來的東西,國家大劇院、大褲衩、小蠻腰之類的,也不是社會規則下的産物。如果是在地文化撫育出來的東西,我們外面的人進來,會有一個适應的過程。但聖母院完全沒有,它本身是個世外的東西,說得誇張點,它懸浮在外邊,對誰都沒有偏見。我們來到這裏,”麻殷擡頭望向紫色的晚霞,“雖然不知道有什麽意義——我們進來了,走不掉了。”

丘平啜着棒棒糖,被這段話觸動了。麻殷這人是巫師轉世,擅長用迷惑性的抓馬語言來售賣方案,但他說得有錯嗎?丘平差點就跑出去,永遠離開聖母院,結果還是被逮了回來。

一個鬼故事。

他不想沉浸在這種情緒裏,道:“講完了?我們去吃面吧。”

卻聽康康非常感動地說:“你說得太好了。我沒太聽懂,但你的話很厲害。我喜歡聖母院,”她拉住雷狗的手說:“教練,我以後都留在這裏!你需要人對不對?這湖景房給我住吧,當我幫你打工的回報。”

喂喂!丘平在心裏咆哮:這間房是我的,我只是暫時被放逐,以後還會回歸!雷狗也懵了,理解不了她為何腦子一熱就決定了自己的前程。麻殷神神叨叨的一席話,到底在講個啥啊?正想要勸勸她,目光習慣性地瞥了一眼丘平——丘平的模樣簡直是活見鬼,有話說不出,有屁不能放,憋屈得臉都紅了。

雷狗微笑道:“好,這裏給你住。”

康康一聲歡呼,抱住雷狗道:“教練太好啦,我愛你。”

麻殷哈哈一聲,抱着丘平的肩道,“走吧去吃面。”

雷狗:“我也去。”

丘平滿身怨氣,呲牙道:“吃啥面,沒人邀請你。你吃棒棒糖好了!”把棒棒糖舉到雷狗跟前。雷狗不客氣地把糖含嘴裏。

麻殷問:“甜嗎雷老板?”

雷狗笑道:“不甜,酸的。”

十月的最後一周,天氣驟然轉冷。地下溫泉冒着熱蒸汽,橙黃色的溫暖燈光下,光裸的身體若隐若現。浴室地板非常暖和,踩在上面能感覺到石材略略不平的質感,一是模拟自然,二是為了防滑。

“嘎子,來給我拿條冰毛巾!”

丘平悶悶地應了一聲“诶”,走到麻殷身後,把冰毛巾扔他腦袋上。他是這裏唯一的服務員,雷狗、麻殷、小武和小武他爹舒服地泡着溫泉,他在邊上垂手伺候着。

小武:“嘎子哥,給我也拿一條吧。”

武居士:“我要啤酒。”

丘平大聲道:“居士您不是戒酒戒肉嗎?”

“偶爾喝一點,促進血液循環。”

丘平盯着雷狗:“老板你呢?”

雷狗:“我要可樂,冰的。”

丘平忙活去了。麻殷問居士:“聽說您算卦特準,給咱聖母院算個前程呗?”

武居士閉起眼,神游了幾分鐘,突然睜開眼道:“難算啊。”

雷狗:“武叔,你說過我這事波折重重,聖母院現在能開業了,以後會不會好些?”

“肯定能好啊,”小武插嘴道,“咱院裝得那麽好,又時髦又有文化,風景優美如畫,怎麽會做不起來?”

“小子懂個啥!一件事能不能成,原因很多,明的暗的,氣運流勢,人力不能完全主宰。”

麻殷道:“居士,請教您一個問題,氣運要是真能算出來,為啥人不能百戰百勝,躲開所有的惡事?”

“用你們能聽懂的話,給你打個比喻。你開着車,有個目的地,我告訴你,這條路有十七個交通燈,但沒法告訴你,交通燈幾點幾分變綠。路上有剮蹭呢,你的汽油用完了呢,你中途改變主意呢,運勢非是一成不變,別人有變化,你就得受影響,整個地兒的交通就會翻天覆地。人的氣運,主要看你自己怎麽駕馭變化,有些你能駕馭,有些時候就得順流而下,沒有辦法。”

丘平遞給他啤酒,“那算來幹嘛呢?反正最後得靠自己。”

“很多人心裏有一個事兒,自己不敢承認,也不敢确定,也不敢相信,找個會看卦的一算,這事就說出口了。但凡說出口,就真成一個事兒了,你才會面對它。行不行啊,做不做到,這是後話,首先你得面對對不?”

麻殷笑道:“對!居士懂人心。”

小武拉住丘平:“嘎子哥,你快下來泡吧,水溫正好。”

丘平脫了衣服,坐在溫泉裏。熱水瞬間滲透進肌膚裏,整個人都軟了。他發現雷狗就坐在旁邊。兩人許久沒光溜溜待在一起,他想遠離雷狗一點,偏偏麻殷緊靠着,總不能坐麻殷懷裏吧?

過了好一陣,他聽雷狗說:“你站那麽久,腿疼不疼?”

丘平心一酥,得意地想,雷子還是關心我的,臉上端着不承認罷了。他半撒嬌半帶着自尊說:“不疼,之前撿菜辛苦多了,一站四五個小時。”

“不疼的話,回村裏幫我拿兩卦鞭,我們一會兒放。”

丘平怒道:“我剛泡水裏!”

“那你過一小時再去。”

丘平憤憤爬起來,擦幹身體。大爺們談笑風生,他卻得冒着寒風上坡下坡。武居士道:“說到變化,嘎樂最不容易了,年前第一眼看到他,病恹恹的,額頭烏黑,氣運屬于最差那一等。現在小夥子眼睛也亮了、身板也直了,氣運整個改了過來。我說了,人影響人,地影響人,人也影響地,聖母院能成,嘎樂的貢獻最大。”

丘平哭喪着臉:“居士甭拍我馬屁了,您不如幫我算算,我的奴才命啥時候能改?”

丘平走在冷風中,心想,武居士雖然是神棍,也看出我的貢獻了。他媽雷狗還在拼命奴役我。

回到老屋,跟雷大娘打了聲招呼,從庫房拿了兩卦鞭炮。順道回去雷狗的房間,之前康康一直睡這房裏,裏頭有一股化妝品香氣,揮之不去。

丘平嘆一口氣,坐在床上歇歇腳。他無聊得很,随手翻看雷狗的床頭抽屜。他見過雷狗把重要物品都收在抽屜裏。一打開,映入眼簾的是他們跨年時交換的那條項鏈。

現在想來,難道冥冥中确有注定?當年他的禮物陰差陽錯地給了雷狗,仿佛是未來的預告,啊不,警告!

他真應該離雷狗遠點兒。

丘平把項鏈扔回抽屜,只見抽屜裏有還有幾幅畫,都是雷狗畫的素描。拿起來看,他的眼睛定住了。

他看見了一個很久不見的熟人——他自己。準确地說,是從前的自己的皮囊。

他看得那麽入神,以致雷狗進來他都沒發現。“給你們的禮物,”雷狗道。丘平回過魂來,吃驚地看着雷狗。雷狗又道:“結婚禮物。準備在你們去美國之前送給你們。”

畫裏是肩并肩的丘平和嘎樂,兩人都很好看,生動的、相愛的、快樂随手拈來的模樣,比丘平能記起的任何時候更甜蜜。丘平想要控制情緒,可淚水滑下了臉頰,嗓子堵住似的,說不出話。

雷狗摸摸他的頭發,“你不喜歡,把它丢了吧。”

丘平一狠心,想撕了畫作,可終究只是把畫放回抽屜,黯然道:“沒想到你會畫丘平。”

雷狗很出奇:“你跟他結婚,不畫他畫誰?”

“你不畫你不喜歡的人。”

雷狗坐在丘平對面,“我不喜歡丘平?”

“你煩丘平,從第一次見面就嫌他話多,嫌他任性、張揚、不靠譜,打球還爛。”

雷狗樂了:“嗯,喝多了跟瘋子一樣,吃飯挑三揀四。”

丘平很傷心:我有那麽多缺點嗎?雷狗道:“我沒不喜歡丘平,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

雷狗看着他的眼睛:“你知道。你是我最親近的朋友,丘平也是。”

兩人目光交融,裏面有太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超越了“你是誰,我是誰”,超越了理性和因果,它在這幅畫裏,在雷狗的心中。丘平很難過,如果這話是在一年前聽到多好呢?在他們關系一清二楚的時候,在他們意氣風發的時期。可要是那時候,這話就不會承載那麽多內容,就是一句美好的廢話罷了。

丘平抹了抹眼淚道:“我不是朋友,是奴才。”

雷狗垂頭笑,也不反駁。

丘平把畫貼在自己的小房間裏,然後自作主張地畫了個王八,代表雷狗。相親相愛的三人,活在了這幅畫中。

聖母院很熱鬧,武居士合指一算,今兒是最适合挂牌的黃道吉日。聖母院的人都聚集在圍欄外,居士、大姨、張大眼,十幾個不怕穿越桃林的村民,昂着脖子,端詳這房子。

這半入土的怪建築,重新回到了人間。門敞開着,抱孩子的聖母微笑着,平等地看着每個人。

大姨道:“有啥儀式啊?要剪彩嗎?”

雷狗越步向前,走到圍欄邊一塊比沖浪板還小一些的木頭邊上,“不剪,我們把牌子揭開就好了。”

“就這麽揭嗎?”

“不來點表演啊音樂啊啥的。”

雷狗抓住木頭上的一塊布,輕輕一扯,露出了木頭上刻的字。“聖母院”,吾賦予爾名,賜福予爾。村民這才想到,聖母院到底叫什麽名字,其實沒人知道。這建築一定有個什麽牌子,或許已經腐朽,或許在某場運動裏被燒毀了。

而從今開始,它就叫“聖母院”,誰也想不到更恰當的名字。

小武歡呼一聲“放鞭吧”!鞭炮紅蛇一樣從圍欄一直平鋪到石子地上,小武和張大眼一人拿着一打火機,一起喊:走你!火舌迸起,鞭炮清脆地響起來。是卦好鞭,聲音清脆地傳遍湖岸和桃林。

丘平往後看,樹叢裏冒出個貓腦袋。那個戴貓面具的人也在看熱鬧。

村民拍着手,康康拿着手機攝像,聾婆安撫着吓壞的大福,麻殷笑眯眯地叉着手,居士閉上眼睛,在他的星辰裏神游。雷狗,雷狗正看着他。

丘平和雷狗對看一眼,便轉過頭去。

這一天是2018年的10月28日,農歷戊戌木年,壬戌水月,癸巳水房危日,宜經營、納畜、動土。聖母院正式存在于世上。

作話:

有敏銳的讀者發現這文有明确日期,猜到要寫疫情。是的寫這文的初衷就是想記錄疫情,這事對我們影響太大,不能這麽無聲過去。但寫了過半,封控解除了,我也冷靜了一點,所以把疫情挪到更後面,還是寫了民宿的各種事,他們遇到的各種人,感情慢慢升溫,之類的。

看到新聞,民宿今年的價格真是瘋狂。國際航班沒完全恢複呢,所以今年五一才那麽擁擠。

也不只這個原因,大家都願意花錢在眼前的享受上,不去考慮長遠的事了。

可想而知,他們的民宿會做得很好,但社會整體正陷入低潮。

今天編輯這篇文,有看到我那時候的心态,丘平氣運最不好,看來是雷狗一直在背負着他,但他是主要促成聖母院的那個人。地影響人,人也影響地,人還是能為環境帶來改變,并且因此改變自己的命。

要享樂,也要樂觀啊!

# 不離不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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