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第19章

陸修與送秋不曾料到,平日裏會睡到日頭高照屋檐的夫人,這麽早,出現在她極少會踏足的書房。

那麽方才送秋大不敬的一句話,定是被夫人聽去了。

陸修尴尬地杵在屋內,垂首不言。

送秋溫婉和氣地笑着,上前向夫人行禮,蠻蠻知道她要來那一套,不肯受她往偏處帶,單刀直入:“阿蘭夫人?府裏有別的夫人?”

蠻蠻來到陸府不是一兩日,而是一兩年。

今天是第一次聽到,她們口中居然有另一位“阿蘭夫人”。

将軍府說小不小,說大,卻也不甚大,蠻蠻每一間院落都走到過,從未聽人談起“阿蘭”。

送秋凝着夫人微微發白的臉色,稍事遲疑,道:“夫人,您……還是莫要知道為好。”

蠻蠻聽了她的話,咬牙道:“為何?是陸象行不讓你們說?”

他明裏娶她為妻,暗裏,窩藏了旁的夫人,還故弄玄虛,把她蒙在鼓裏,教唆下人,都不得在她面前透露半個字麽。

送秋斂容,叉手應和:“将軍,只怕是有這個意思。請夫人恕罪。”

蠻蠻抽了一口冷氣,這冬日,書房裏也不曾燒起地龍,怪冷的,這口寒意像是随着口腔滑入胃中,沁在骨頭裏:“你覺得現在還能瞞住嗎?我也大可以直接去問太後,這是怎麽一回事。”

蠻蠻與陸象行的婚事,不僅僅是一封婚書,更是兩國之間交換的國書。

婚書上紅紙黑字寫着陸象行孑然一身,并無妻妾。

成婚當日他就遠走北肅州了,一年多過去了,從哪兒突然冒出來一個“阿蘭夫人”?

她想,這事就算問到陸太後那邊,也是她占理,陸太後是體面人,總不至于不給個說法。

送秋唯恐夫人将此事上訴太後,倉促間膝蓋一軟,噗通跪倒在蠻蠻面前:“夫人饒命,奴婢多嘴了!”

蠻蠻捏着手裏的湯婆子,冷淡地道:“那你從實說來。”

眼看送秋要說,陸修低沉着嗓道:“不可。”

送秋擡起眼簾望向陸修,嘤咛曼語:“夫人,此事是送秋多嘴拙舌,與陸修無關,夫人聽了後,只怪罪送秋一人,請勿牽涉他。”

蠻蠻心亂如麻,随意應了一聲。

送秋一個頭磕到了地面,起身,這才道:“将軍親征尾雲國,在南疆認識了一名尾雲國女子,互許了終身。當初蒼梧國和尾雲國合力犯邊,将軍率衆抵禦進犯,破敵之後,在南疆找到那名女子時,那女子卻已香消玉碎,不在人世。聽說,正是交戰之際,死在了尾雲國士兵的刀下……”

蠻蠻怔怔地聽着,那個“阿蘭夫人”,竟也是尾雲國人。

阿蘭,尾雲國最俗氣的女子名字,二十萬尾雲女子裏,至少有一萬個是叫這個名字。

一晌恍惚,送秋的聲音綿綿不斷傳入耳:“将軍哀恸,仍然遵照約定娶她為妻,将軍府上的暗室裏,便供奉有她的靈位,将軍只要在府上,便日日都會前去祭拜,夜裏,也是栖在暗室,從不留宿他處。”

這一番話,更是一面響鼓遭以重錘,絕情地擊碎了蠻蠻最後一絲幻想。

她以為,在他回到長安的一個多月裏,他雖不曾到她的寝房中來歇息,也只是睡在書房罷了,可事實真相呢。

竟是不堪至此。

她秋意晚,就是一個阖府上下皆知的笑話!

竟然還在,費勁心力地讨好他,盼着他留宿房裏,還奢圖為陸象行生兒育女。

怒意湧上心頭,蠻蠻咬住了唇瓣,舌尖下冒出酸澀的苦水,身子輕輕戰栗。

“所以說,本公主不遠千裏從尾雲嫁過來,是為了給陸象行……當填房?”

這一句語義振聾發聩,但語調卻平淡而冷靜,聽不出半點情緒。

送秋不敢否認。

陸修也跪了下來,抱拳道:“夫人,阿蘭夫人确有其事,但她與家主是私定終身,無父母之命,也無媒妁之言,更沒有一日夫妻之實,想來是當初一時游戲……”

蠻蠻聽不得“一時游戲”幾個字,倘或真是如此,那陸象行就是不堪了。

更何況,他要是不愛阿蘭,怎會甘願為她守身如玉,若非那日他吃錯了藥,絕無可能上了她的床榻。

對了,蠻蠻忽然想起來,他那時第一次見她,眼中遏不住的敵意。

當初她還感到奇怪,尾雲國當初是舉兵偷襲了大宣,但也被他打得毫無還手之力了,後來在南面對着大宣俯首稱臣,繳稅納貢。要論仇恨,他應當也不至于那麽恨。

原來,是在那場戰火當中,他的心上人,被奪去了性命。

那這一切便都能說得通了。

陸象行自心愛的女子死後,便仇視她,和她的兄長。

當初從他眼中讀到的殺意,竟然……不是錯覺。

他是真的想殺她的,一開始的反應,是潛入骨髓的本能,騙不了人。

這一下那怒意退散得幹幹淨淨,懼怕、餘悸、慶幸,化作一股徹骨的冷意從腳底心冒出,沿着四肢百骸的經絡,如蛛絲、如藤蔓般絞上來,變作一枚厚厚的繭,将她的身子,裹得再難動彈。

陸修望見蠻蠻一張臉孔血色盡褪,變得煞白,忙道:“夫人,送秋與我并不知曉全貌,只是胡言亂語,您不可作真。”

蠻蠻根本聽不家陸修說了什麽話,只是清楚地感到眼前陣陣發黑,繼而天旋地轉,“咚”的一聲,花钿委地。

暈迷前最後的記憶,是送秋那一聲扯長的驚呼聲:“夫人——”

蠻蠻是被一口檀香氣嗆醒的。

醒來時,人中上插了一根銀針,稍動腦袋,便刺痛不已。

小蘋在邊上驚喜交集,用熱毛巾擦拭着蠻蠻額上的汗珠。

蠻蠻稍稍動了下身子,将鼻子下邊那根針取了,扭過臉蛋,感到一只手正搭在她的脈搏上。

定睛看去,蠻蠻認出了這個人。

全回春。

将軍府門前摔了一跤後,棠棣把這個長安城內馳名的老神醫請來替她看身子,之後,他又來替蠻蠻請了幾回平安脈。

不過耄耋老者,行動遲緩,他來的次數不多,每次多半是開一些溫補藥方,好教她安養身子。

蠻蠻認出了他,正要說話,一擡高視線,只見屋內裏外站了十幾個人,為首的是棠棣,以及跪在床榻邊上,眼泡紅腫、懊悔不疊的送秋。

烏壓壓的一群人,看得蠻蠻腦脹,她道:“你們都出去。”

棠棣的面頰挂着善解人意的笑容:“夫人身子,奴婢不敢不放心上。還是讓奴婢們候着吧,若全神醫有需搭手的地方,夫人用得着奴婢們。”

以往蠻蠻還跟她們客套幾句,今日實在是煩了,壓低沙啞的喉音命令:“都出去。我知道自己不是你們的女主人,但是現在,我就連自己的身子,都做不了主了嗎?”

棠棣呢,還是那副溫溫柔柔的面孔,仿佛無論蠻蠻同她置氣、發火、歇斯底裏,她那溫柔可親的神情都不會發生絲毫改變。

“好。夫人勿驚,奴婢等人退出去就是了,夫人若還有吩咐,隔門支使一聲,奴婢們聽得見。”

她領着屋內一衆仆婢退去,僅留下小蘋一人伺候,并悉心掩上了門扉。

蠻蠻心神不定,直到棠棣清婉柔腴的背影消失在了視線中,才方覺一口真正透徹的呼吸,是多麽難得。

她每次與那個棠棣娘子說話,總是忍不住憋着氣的。

全回春撤了兩根手指,拱手道:“夫人這是滑脈。”

尾雲信奉巫鹹,赤腳的巫醫游走于各個村落,就連王宮中,也是用的巫祝之醫。

蠻蠻不懂中原的醫術,她詫異道:“什麽是滑脈?”

“往來流利,應指圓滑,即為滑脈,”全回春解釋,從花白的胡須下可以看到嘴唇和颌骨的顫動,“滑脈可見于痰濕食積的患者,孕婦……也可見。”

蠻蠻雖還是不懂何為滑脈,但這最後一句,她卻聽懂了:“是真?我懷孕了?”

依着上次所見的一心盼子的秋夫人,全回春以為秋夫人聽了此語定然欣喜若狂,誰知她的反應……有些奇怪。全回春捉摸不透,便多言詢問。

“可是将軍,已經告知了夫人?”

蠻蠻幾乎立刻就要問,他說的,陸象行告知了她,告知了什麽?

可在中原上國生活了一年多,也不是一點收獲都沒有,就算是一步一塹吃到現在,也總該長進了幾分了。

蠻蠻佯裝知悉,垂落了眼皮,諷弄一笑。

“是啊,他那樣的人……什麽都做得出來的……”

在蠻蠻之前,他有過一個阿蘭夫人,卻将此事對她只字不提。

她稀裏糊塗,做了人家的填房。

好笑。

她如今就是回尾雲國,只怕也都沒甚麽臉面了。

堂堂一國公主,來到長安以後,被他人羞辱至此,她就應該取一根繩子吊死在陸家門口。

也教天下英雄好漢好好看看,他們姓陸的騙婚的手段,是多麽無恥。

全回春悵惘,捋一把白須,半晌嘆道:“實在造孽。還望夫人見諒,将軍雖不願留後,但他吃的那絕嗣湯,只是傷及自身,于夫人卻是無礙。夫人若是想生下這個孩子,老朽可以答應為夫人隐瞞。”

絕嗣湯?

蠻蠻本意只是詐這個老者一下,沒有想到,竟真問出,陸象行居然背着她,吃了那種虎狼藥。

他不聲不響,不改顏色,在她面前正常得再不能更正常。

甚至令蠻蠻恍惚産生了一種錯覺,陸象行是不是這段時間态度對她逐漸軟化,甚至,偶爾還有幾分體貼溫存。

原來,那的的确确只是一種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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