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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曦在元旦到來之際參加了她第三次的考研，這次她覺得自己已經盡心盡力，但是結果能怎麽樣，她覺得只能看天意。

這世界上很多人是命中注定的幸運，也有一些人總是愛強求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她不知道她是不是屬于後者，但是她覺得這次之後不管怎樣，這個堅持的執念也該做個了斷了。

等成績的兩個月她回了海市。平城除了心心念念的學校之外，已經再沒有什麽讓她留戀的地方。所以她又回到了這個她逃離了二十多年終于逃出的城市。她還是愛這個地方。

曾經她以為的人情寒涼，事實證明是人心暖意。盡管她有時候覺得自己好像冥冥之中做了什麽貢獻，留住了奶奶二十多年的時光，和這個大家庭二十多年的完滿。但這份團圓恰恰是父親和母親的煎熬。這二十多年裏，奶奶和自己是父親和母親之間無法跨越的屏障和連接，讓他們因此白白荒廢了二十多年的快樂。父親和母親這麽多年為這個家的付出，讓她感到愧疚和殘忍。她覺得自己何德何能，白白承受這麽多的親情和寵愛。

和母親坐在餐館裏面對面，陳曦說出了一句，“對不起。”這句對不起是向這麽多年來對母親和誤解和疏遠，對母親的愧疚和心疼，做一個正式又誠懇的表态。可是陳曦覺得這短短的三個字，根本無足輕重。相比母親這麽多年背負的誤解和謾罵，她覺得自己很沒用。

“沒關系。我愛你。”

兩個人之間太多年的隔閡不是能一時間就消融成親密無間，即使心裏已經靠對方無比的近，但是言語又總是能把人隔到老遠。

“你現在過得怎麽樣？”

“挺好的。之前老鄭的兒子從美國回來，還回家來吃了頓飯。”

“嗯。等我有空，也去看看你們。”

母親的邀請含蓄又殷切，但陳曦還是松不了口來答應。母親的聲音頓時多了些哽咽，這麽多年她都是為別人活。當她完成光榮的使命選擇為自己而活的時候，她不明白為什麽會有這麽多的阻礙。為什麽年輕人能夠為了想要的愛情和生活而轟轟烈烈，她就一定要畏畏縮縮瞻前顧後。她不能永遠為陳曦而活，也不能永遠活在別人的指指點點裏。她的情感還是像二十多年前愛上一個人就願意為他去死時那樣濃烈，只是不再那麽單純，不再那麽幼稚。

“我辭職了。我又考研了，這次如果再考不上，我就安安心心再找個工作。”

“好。找什麽工作都行，你高興就可以。回家來也可以。”聽到陳曦辭職的消息，母親的語氣裏抑制不住的欣喜。

她很少與母親能這樣靜靜地坐在一起，即使離得很近也從來沒能與母親好好地對視。這麽多年她一直能從遠遠近近旁觀的角度看到父親日漸的衰老，卻從沒發現在她心裏一直強硬刁鑽的母親其實并不是她想象中那不老的樣子。

她也會患病，也會無助，也會身材走形，也會滿臉皺紋。陳曦突然一刻感到害怕，她這麽多年一直鼓足最大的精力來對抗着的那一座神像，突然變得軟弱又蒼老。她想到她小時候生病在床的夜晚，母親睡在她身邊，撫摸着她的頭輕輕哄她睡着。這後來的許多年裏，每當難受到睡不着，她都回憶起當時的幸福和安心，只是她也清楚地知道，再也回不去了。

她還是住在以前的家裏，和父親一起。兩個人之間原本親近默契的關系，因為現實的阻隔變成了客氣的疏離。那晚的陳曦想給父親的一個感謝的擁抱，父親尴尬地笑着拒絕了，“不合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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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孩子和父母都把親親抱抱和我愛你當作家常便飯，而對于陳曦，或者說對于陳曦的父母那一代人，他們仍然是羞于表達感情的。陳曦小時候的照片裏與父母之間的親密無間，在她有記憶後的人生裏都不複存在。他們之間的愛意深沉明顯，但是從不付諸行動和言語。

她靜靜地陪伴父親吃飯，洗碗。父親問她有沒有再愛上其他的人。她與蘇陽之間的感情，母親絲毫不知。但她曾跟父親提過要帶男友回家吃飯。大概蘇陽的事情父親也看到了吧，他沒有開口安慰，只是說，“你還年輕，什麽都別怕，喜歡什麽就去争取”。

結婚半年多的吳漪已經懷上了小寶寶，過年的時候挺着大肚子和陳曦一起游蕩在海市熱鬧繁華的街頭巷尾。吳漪早失了當初在學校時那樣的恣意和張揚，她的性情和她的身材一起随着生活變得圓潤悠長，為了肚子裏的寶寶不施粉黛的吳漪眼角蕩漾着深深的魚尾紋，但是陳曦看得出來那是幸福的模樣。她不羨慕吳漪這樣過早平凡安穩的生活，但是她也知道這樣的生活裏的幸福和富足是怎樣讓人如沐春風。

又一個春節過完，陳曦又一次遭遇了考研路上的滑鐵盧。初試成績壓線進入複試的陳曦，托李一黎聯系到導師的陳曦，本以為複試肯定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但是複試比例1比1.5，很幸運，她就是那0.5。

李一黎安慰她說沒關系，你可以調劑到其他的學校，你的條件這麽好肯定沒問題的。陳曦卻有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大無畏精神，她說我不要。

收拾好考研的資料，一大筐的書籍和筆記，她想直接搬到樓下扔進垃圾箱。但是想了想還是撥通了小區裏收廢品的師傅的電話，問他能不能來家裏收一點書。師傅在她的書堆裏挑挑揀揀，“這些可以一本一塊錢。這些就只能按廢紙的價格賣。”

陳曦本以為一點也不在意，但還是沒忍住又撿了幾本書出來。

拿着賣書的三十塊錢，她到樓下的便利店買了一份盒飯。然後拿回家坐在書桌旁，邊吃邊打開自己剩下的幾本書。故事裏的好人遭遇了欺騙，在朋友的懷裏靜靜地哭泣；故事裏的壞人想要達到目的，與一幫烏合之衆一起精心策劃。小時候有什麽事情都可以告訴媽媽，後來就有了可以分享所有秘密的好朋友。再長大之後任何人都不能再參與人生裏的秘密了。陳曦有時候很羨慕故事的主人公，他們都至少有一個推心置腹的朋友，任何事情的真相都能全盤托出。她沒有這樣的朋友，她只能在心裏堆積很多很多的事實，有的能忘掉，有的能消解，有的就只得一直背負着慢慢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