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 14 章

第十四章

随着蘇晏禮出聲,消防通道的聲控燈霎地重新亮起。

陸嘉被突如其來的亮光閃到,長睫本能一顫。

她先是懵懂望着眼前西裝革履的高大男人,片刻,她察覺他眸中的了然,目光逐漸清晰起來。

“你也聽到了。”陸嘉低低開口,是肯定的語氣,而非疑問求證。

蘇晏禮并不否認:“我上來找手機,碰巧。”

陸嘉面皮發緊發燙,恍覺自己在他面前狼狽到近乎裸裎。

被他親眼看到自己讓兩個好友耍得團團轉的羞恥一下子淹沒了她。

一時間,兩人誰都沒有說話,頭頂聲控燈再次熄滅。

無聲的幽暗叫陸嘉找回了一點安全感,她咬了咬牙,扭頭往門外走去。

卻在手剛掌住門沿時,又被蘇晏禮握住手腕往回一拉。

陸嘉随之一個旋身,又回到了蘇晏禮跟前,迎面對着他。

她定定看他兩秒,沒說話,用力往反方向抽手。

但兩人的力氣明顯懸殊,蘇晏禮只虛虛抓着她,便讓她動彈不得。

陸嘉已辨不清自己當下是憤怒還是羞恥,她的大腦在沸騰,靈魂好像還沒從剛才聽到的争吵中抽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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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她鼻息漸重,悶悶開口:“你放手啊。”

蘇晏禮聽出了她濃重的鼻音,夾雜泣意。

與此同時,樓道裏的燈再次應聲而亮,這回他看清了她眼底閃爍的淚光。

陸嘉真的要瘋了。

這破燈怎麽就這麽靈敏,一點響動就立馬亮起,以至于她絲毫無法在蘇晏禮面前隐藏自己的不堪。

她這樣的狀态,蘇晏禮更不能放手了。

他目光緊鎖着她,眉心微蹙:“你要去哪?”

“我去哪關你什麽事!”

陸嘉口不擇言,但對上男人擔憂的眼神後,她心髒又猛地揪痛,瞬間內疚起來。

“對不起……”

她在蘇晏禮面前垂低腦袋,一滴眼淚也跟着脫離眼眶,落在了男人的鞋面上。

“沒關系。”

蘇晏禮也認真回應她的道歉,片刻,又說,“不管接下來去哪裏去做什麽,首先整理好自己情緒狀态,不能讓自己處于不利位置,明白嗎?”

陸嘉心中微動,詫異擡眸看回他。

她原本以為他要同情她、可憐她、安慰她,沒想到……

約莫留意到女孩的目光變化,蘇晏禮輕笑出聲:“這是什麽眼神?”

陸嘉擡起手背,抹掉臉頰上的淚珠,坦誠:“我以為你會勸我,放寬心不要把他們放在心上,或者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什麽的。”

蘇晏禮說:“你的性格,一旦自己有了主意,別人勸你你聽嗎?”

“不聽。”陸嘉想也不想。

蘇晏禮聽笑:“那我還勸你什麽。”

陸嘉不語。

蘇晏禮又說:“之前怎麽沒發現你脾氣上來,就跟頭牛一樣。”

陸嘉抿唇憋了幾秒,終究沒憋住,在他溫柔又帶點戲谑的目光中,破涕而笑。

真奇怪,她好像不用害怕在他面前丢臉,也不用擔心向他暴露所有難堪。

兩人靜靜對望一會,空氣中有什麽不可名狀的情緒在悄然滋長。

還是聲控燈再度熄滅,讓兩人不約而同回神。

陸嘉下意識仰頭看黑掉的燈,甕聲甕氣地吐槽:“這破燈,也太靈光了吧!”

話音未落,燈重新亮起。

她兩眼被燈光閃到,忙閉目低頭。

蘇晏禮失笑,問她打算:“接下去準備做什麽?送你回家?”

陸嘉搖了搖頭:“她之前都安排好了,今晚婚禮結束還有派對,要通宵狂歡的,我都跟家裏說過了。”

“她”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蘇晏禮眉梢輕挑,難以置信:“你還要留下來參加派對?”

陸嘉再度搖頭:“派對就算了,但晚宴還有我要幫忙的地方。既然之前都答應了,幹脆就做到底,也算我對這段友情……”

說到“友情”二字,她忽然嘲諷地挑了挑嘴角,“最後的交代,是給我自己的交代。”

蘇晏禮不置可否,但終歸沒有攔她。

--

陸嘉聽蘇晏禮的建議,與他分開後,便去盥洗室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狀态。

确定看不出異樣了,她才去宴廳找陶晚婷和張致遠他們。

這會賓客差不多散了,宴廳只剩下新人雙方較為親近的親戚朋友還在。

陶晚婷正呼朋喚友,叫上同輩年輕人一塊上臺拍照留念。

見陸嘉遠遠地從門口走進來,陶晚婷在衆人簇擁下,朝她舉高手示意:“嘉嘉,這邊!一起來拍照!”

陸嘉循聲看過去,張致遠也笑着站在陶晚婷身旁。

她剎那恍惚,究竟是她太天真,這麽多年都沒發現他們的真面目,還是在最開始的時候,他們或許也有真心,只是時光荏苒,那點真心漸漸就湮沒在年歲裏了。

但這個問題的答案已無處可尋。

陸嘉不動聲色地走過去,站在臺下笑看上面簇擁着的一群人,對中間的陶晚婷說:“人太多了,拍出來畫面太擠,等空點我再和你拍吧。”

陶晚婷心中輕蔑,嘴角幾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張致遠倒是下意識留意陸嘉神色,仍惦記着剛才與陶晚婷吵架時聽到的鈴聲。

只不過,陸嘉已然對他們設防,他自然也就看不出什麽。

跟新人合照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宴廳漸漸走空。

沒多少人時,陶晚婷才挽着張致遠,對陸嘉招手,笑着:“嘉嘉,我們三個人拍一張吧。”

陸嘉若無其事:“不了吧,你們倆新婚夫妻,我擠在中間算怎麽回事。”

張致遠心中一凜,定定望向她。

陶晚婷察覺他的視線,只當他又在左右徘徊,不由暗自火大。

她重新看向陸嘉,盯住陸嘉發間的一只精致掐絲蝴蝶結發卡,忽然要求:“嘉嘉,我剛發現你的發卡好好看,我想戴你的發卡拍照。”

陸嘉今天戴的發卡,是她去年逛博物館時買的文創,不值多少錢,偶爾拿來搭配衣服。

照以往,她不會覺得有什麽,摘下來給陶晚婷戴戴就是了。

可是此刻,也不知是不是套房內聽到的那些話,叫陸嘉先入為主,她分明察覺到了陶晚婷的惡意

——陶晚婷就是想搶她的東西。

陸嘉說不清自己是悲是怒,一時間,無數曾被她心大忽略的細節在腦中翻湧起來。

大一聯誼會時,陶晚婷明知她不會喝酒,還起哄讓她喝了一罐啤酒,害她不省人事。之後,陶晚婷才輕描淡寫說自己忘了她不會喝酒這件事了。

幾次爬山,陶晚婷總要背許多行李,而最後,這些行李又會被她示弱讨好,放到陸嘉肩上。

陶晚婷還總當着很多人的面,一派天真地玩笑說她皮膚不好,鼻子不夠挺,下巴不夠尖,得找個醫院整一整才好。

……

陸嘉盯着陶晚婷,不動。

兩人之間無聲的較勁,張致遠一下感受到了。

他觑眼陸嘉,心中關于那道手機鈴聲的猜測更加明朗起來。

說不清是心虛還是什麽,他忙拉了一下陶晚婷胳膊,低聲哄着:“你頭上不是有發飾麽,摘陸嘉的幹什麽?她把發卡摘了,頭發就散了。”

陶晚婷驀地盯住他,嘴角彎着,可聲線卻已壓抑着憤怒:“我就喜歡她的,怎麽了?我是新娘,今天我最大。”

張致遠面色一僵,餘光掃掃邊上攝影師跟妝之類的工作人員,窘迫到下不來臺。

也是這時,陸嘉輕飄飄開口:“好啊,一個發卡而已,我給你。”

衆人目光不約而同轉向她。

陸嘉一瞬不瞬地盯住張、晚二人,揚手從耳側摘下發卡。

失去固定的墨色長發如瀑般洩下,悠悠擋住了她半邊臉。

陸嘉揚唇,遞出去:“晚晚,給你。”

陶晚婷眉眼頓時舒展,高昂下巴,揚眉吐氣般去接。

然而,就在她手快要碰到發卡時,陸嘉忽然指尖一揚,發卡應聲落地,纖細精致的蝴蝶翅膀啪地摔成兩截。

所有人都愕然屏住了呼吸。

陶晚婷也怔了一秒,旋即氣紅了臉大叫:“陸嘉你幹什麽呢?!”

“你想要,就給你啊。”

陸嘉已然斂笑,沉沉盯着她,說話間眉梢輕挑了那麽一下。

陶晚婷噎住,這才意識到陸嘉似乎不太一樣了。

她一邊覺得丢了面子,一邊又讪讪,不敢貿然跟陸嘉算賬。

氣氛正僵凝,陸嘉卻在這時閑适開口:“我還有事,等會的派對我就不參加了。”

說完,她再也沒看張、晚二人一眼,面無表情朝宴廳外走去。

眼睜睜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陶晚婷才總算找回自己聲音,氣得聲線都在發抖:“她什麽意思啊?她以為她是什麽東西啊!”

這位大小姐發起脾氣,也只有家裏長輩才鎮得住她,旁邊一衆工作人員和小姐妹都噤若寒蟬。

“張致遠,你就這麽看着你老婆被欺負嗎?!”

陶晚婷又扭頭朝張致遠尖叫。

張致遠胸腔劇烈起伏着,片晌,他驟然炸聲:“夠了!還嫌鬧得不夠嗎!”

他大概真是氣極了,神色可怖。

陶晚婷被他吓得瞪圓眼,倒抽一口涼氣,卻也徹底安靜下來了。

過了會,周圍的人群互相使着眼色,悄然低頭離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陪父母送完重要賓客的蘇晏禮到宴廳看了眼,裏頭已空無一人。

正要轉身離開,忽然他餘光一閃,看到舞臺地板上似乎有什麽東西。

回身撿起來一看,認出是原本戴在陸嘉頭上的那只發卡,只不過現在已經斷成兩截。

蘇晏禮将碎裂的發卡攢在掌心,一邊快步往外走,一邊給陸嘉撥去語音電話。

但無人接聽。

--

陸嘉走出酒店,就坐上了出租車。

可她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直到被司機反複問了好幾遍,她才倉促給出一個目的地:“沙灘廣場。”

而後,她便呆呆望着窗外,看着琉璃般的夜色在自己眼前飛速掠過。

以那樣的方式,當面跟陶晚婷和張致遠做出了了斷,說不難受,那是假的。

陸嘉向來信奉一句話

——朋友是自己選擇的家人。

可是到頭來,現實卻啪啪賞了她兩耳光。

當初剛認識時,彼此相處得有多愉快多投契,現在她的心就有多痛。

她始終記得,從學校後面那條商業街回寝室,要穿過一個無人的大花園。關于這個花園有許多傳說,無外乎鬧鬼、搶劫之類。

而晚晚最喜歡湊熱鬧,經常晚上沒課就拉着她一起去商業街閑逛。

但回來的時候就恐怖了,兩個小姑娘挽着手站在花園外,誰都不敢貿然穿越。

于是,她們便打電話叫張致遠來接。

張致遠真的很熱心也很體貼,這種事向來都是有求必應。

以至于,她們越來越肆無忌憚,反正有什麽事,只要找張致遠,他一定會來幫她們的。

可是,為什麽一眨眼,她自認為大學裏最好的兩個朋友,甚至其中一個還是她偷偷暗戀了那麽多年,默默付出了那麽多的人,就變得面目全非了呢?

陸嘉視線再次模糊,雙眼像壞掉的水龍頭,眼淚不停地落下。

到沙灘廣場,她抹了一把臉上的淚珠,找到那家李記燒烤攤,飛快在群裏下了單。想了想,又加上兩聽啤酒。

--

蘇晏禮聯系不上陸嘉,原本是往她家開去的。

——他也是關心則亂,根本沒想到自己還不知道她住幾層,甚至也沒想到即使找到她家,他又該以什麽身份向她父母詢問她的狀況。

但開到中途,在一個紅燈停下時,他忽然看見了李記燒烤群裏,陸嘉發的信息。

她之前說過的那句“心情特別好或者特別不好就會來吃”,頓時在腦中浮現。

蘇晏禮一邊暗罵自己居然亂了方寸,像個沒頭蒼蠅一樣亂沖亂撞,一邊找路口調轉車頭,直奔沙灘廣場而去。

等他趕到燒烤攤已是深夜。

這個時間段的顧客大多是附近車隊的司機,一個個長相粗犷的中年男人。

所以,角落那張桌子上,還穿着淡紫色及踝伴娘紗裙的陸嘉格外顯眼。

一群男人正一邊吃燒烤,一邊對着陸嘉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老板娘兇巴巴大聲斥他們:“看什麽看,這是我家外甥女,心情不好來舅舅舅媽這吃串喝酒怎麽了?!再看都給我滾蛋!”

中年男人們被唬住,說了幾句讨好的俏皮話,紛紛回頭吃自己的。

看到蘇晏禮過來,老板娘一眼認出他來,直接從攤後跑出來,帶他往陸嘉那張桌子走,略帶埋怨的語氣:

“你們倆吵架了吧?女朋友要哄的呀,你看看,小姑娘喝成這樣。”

她一直以為這對外形極其相配的俊男美女是小情侶。

蘇晏禮随老板娘走到桌前,只見桌上倒着兩只空啤酒罐,而陸嘉早已趴在桌上,醉得不省人事。

老板娘在一旁道:“真沒見過兩罐啤酒就喝成這樣的,早知道她酒量這麽差,我肯定不賣給她。”

蘇晏禮在确認陸嘉安全的這一刻便松了口氣,轉眸看向老板娘,禮貌道:“謝謝您照看。”

老板娘忙擺手:“謝什麽,我囡也跟她差不多大,我肯定不能讓她出事的喽。”

海風腥鹹,帶着涼意,吹得人衣角都要飛揚起來。

蘇晏禮又跟老板娘點頭致謝,怕陸嘉着涼,趕緊脫下西裝,披到陸嘉身上,再躬身幫她扣住下面兩粒扣子。

女孩身上酒氣混雜着燒烤的煙火氣,說實話,有點不好聞。

蘇晏禮無奈扯扯嘴角,觑了眼她酡紅的臉蛋,喉結不由上下浮動。

他屈膝蹲在她身邊,拍拍她臉頰:“陸嘉,聽得見嗎?能起來走路嗎?”

可醉死過去的人怎麽可能回應他。

老板娘在一旁指點:“你抱她走呗,這麽個小姑娘,能有多重啊。男朋友抱一下怎麽了……”

蘇晏禮失笑,有口難言。

想了想,他又在陸嘉身邊說:“再不起來,我真的抱你了。”

陸嘉醉到失去意識,當然不可能起來。

蘇晏禮等了足足五秒鐘。

最終,他一手托住她後背,另只手從她膝彎下穿過,将她打橫抱了起來。

他抱着她,闊步走在海邊夜色中,往遠處停着的車子走去,白色襯衣被風鼓起。

海風也撩起陸嘉的長發,發尾在蘇晏禮臉上輕輕拂過。

女孩纖瘦,于蘇晏禮而言,輕如羽毛。

但他一路抱着她,卻珍重如世間至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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