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三回絲竹胭脂水

第三回 絲竹胭脂水

春天到了,四下裏的蚊蟲也多起來。伶華睡在自己那個四壁黑漆漆的小房間裏,一夜都不得安穩。只因這地方開春就溫暖了,于是蚊子也出動得早,在耳邊嘤嘤嗡嗡,非讨到一點甜血不可。伶華起先還憤憤不平地驅趕,後來索性躺平任它去了。

反正只是一點血,又不是大洋錢;人血可比袁大頭賤得多呢。

她伶華只要抱實了自己的那只撲滿,就算身上被咬百八十個包也認了。開初她把撲滿放在枕頭邊上,後來想想覺得不妥帖,又拿草繩捆了幾紮,仔細地塞在了床底下——這可是她儲存幸福跟快樂的寶貝。

伶華生活在這人并不多但事兒非常之多的大院子裏已有一個多月了,每日後院的走地雞一叫,她便跟着趙媽一起起來,灑掃院子,準備早飯。然後就是買菜切菜漿洗衣服,下午跟着四太太五太太去各家各院地搓麻将,時不時還要被支使去藥房抓些寧神安胎的藥。晚上或許還得給兩位太太按摩捶腿,縫縫補補,常是外頭打過了更,才能睡下。

但好歹衣食不愁,且以伶華鷺鸶腿上劈精肉的本事,買菜叫車時或許還能省下個一毛兩毛的,喂給她床底下的那只小撲滿。這日子,辛苦,可是搖搖撲滿,她覺得值。

倒是三太太,那位在她眼裏讀過書的、留過洋的女人,平日并不怎麽出門,總是一個人留在自己的房間裏,飯食也都是趙媽送過去,說是仍在看書,或許還兼有管甘宅的賬。在伶華的字典裏,讀書讀得好的,那便都是“孔聖人”——三太太幾乎就是這樣的人物了,無論是從外表上,還是從言語談吐和學識上;雖然伶華并不明白,“學識”是個什麽東西。

在宅子裏,她也時不時有遠遠地觀望到這位三太太,有時是匆匆上了馬車往外面去,有時是吩咐趙媽一些瑣事。她留意到,三太太并沒有其他兩位太太那樣克扣下人的惡習,相反總會多給個一毛錢,當做是“小費”,這也讓伶華對這位太太的好感更多了幾分。

三太太每每見到她,會溫溫地笑一笑,這笑讓伶華很是不好意思,一低頭,直着脖子就轉到她看不見的地方去。

于是伶華也就不吝向趙媽打聽有關這位三太太的一切消息,從而知道了她本名叫扶雲,原先在家裏沒有父母,只有一個雙胞胎的妹妹,喚作扶姝的,兩人相依為命。不想在她嫁到甘家的前夕,妹妹趕巧就病死了。聽到這個事,伶華不由也唏噓了一陣,她自己是知道的,兩個女人在一起過活是要有多艱難。

“那她是怎樣讀的書?”伶華問趙媽。趙媽翻了翻白眼:“總歸是爸爸死的時候留下了一筆財産,供她跟妹妹好歹念完了學。可是沒爸爸的人家,念了書又能怎樣?最後還不是得嫁到這裏來做小。”

伶華不知為什麽,聽完後有一點不痛快。自己是個目不識丁的,被逼到走投無路,賣身到這裏來做小;可三太太!那樣出衆的人物,還是個念了書的,為了什麽也要淪落到這個地步呢?

她不再理趙媽,低頭狠狠地掄着洗衣錘捶着水裏的衣服,仿佛這樣就能把她覺出的不公道,全都捶出來。

轉眼到了三月份,在這個地方,已經感到了一絲熱和氣。伶華原以為,自己安安分分地待着便不會有事,誰想三月三這個日子來了黃梅雨,于是連好運氣也一并黴了下來。

最不巧這一天是廟會,被甘老爺子打發去別處吱咋的幾個姨太太,與本宅的這幾個姨太太約好了出門游玩,伶華自然也少不得作陪。于是她又新認識了一群叽叽嘎嘎的鴨子,六太太七太太八太太,一股腦地全湧上來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頭暈腦脹。

她費了好些功夫,才扳着手指頭把這一二三四五六七算了個清楚,還因為舌頭一打結,把六太太和七太太叫錯了挨了好幾個白眼。最衰的是,三太太還在旁邊站着呢,她讓她看了笑話;雖然她沒說什麽,靜靜地坐在那裏望風景。

太太們逛完了廟會,又要去茶樓飲茶,順便仍然是百年不變的節目——搓麻将。伶華這時可看出來,外宅的三個太太,跟這裏的四個太太,暗地裏都叫着勁呢;加上伶華,剛好可以湊兩桌,而兩邊的鬥法,也是緊鑼慢鼓,沒一絲松懈。

三太太沒在伶華這一桌,她時不時拿眼角瞥她一下,見到她打牌也是安靜的,那雙服帖素雅的手套放在一邊,露出的腕子雪白而秀氣。有幾次因為顧着看她,沒留意到四太太給自己遞來的眼色,要自己給她“放炮”而被狠狠地贈以白眼。伶華知道,自己今天的晚飯估計又是沒有葷腥氣了。

打了約莫有十幾二十圈,雙方也都輸得差不多。伶華估摸着四太太的錢包已經揍出了幾十塊錢去,她的臉色也已經比曬幹了的生牛肉還要難看。而在那邊那一圍,輸得比較多的七太太也坐不住了,呲着兩顆小龅牙,稍稍焦躁地敲着麻将牌說:“手酸了手酸了!好容易出來逛逛廟會,能有點有意思的沒有?”

五太太斜着眼睛,望伶華這一桌瞟掃,似乎這裏有什麽有趣卻微不足道的小把戲似的。

“有意思的東西?有呀,我們這裏誰會唱個小曲兒,來給大家演一個看看。”

伶華聽到她這樣的語氣就知道,事情要壞。在這些姨太太裏只有自己是兩百個大洋錢買來沖喜的洗衣婦的女兒,進了門一個多月,她們還沒趕得及好好殺殺她的氣焰,拿她開開心呢——雖則她也已經是盡量夾起尾巴,并沒有什麽氣焰。

她看一看周圍的幾個姨太太,她們也不約而同地把帶着戲谑的目光投向自己身上,似乎自己不是個人,而是個什麽好玩的滑稽的東西。伶華咳嗽了一聲,扭了扭僵硬的身子,不好說好,也不好說不好。這些人的打算她心裏明白得很,可是她嘴笨,不知道怎樣推脫。

“是不好意思還是怎的?怎麽就沒人肯賞臉呢?”四太太翹起一只二郎腿,塗得紅豔豔的指甲在桌子上得得得地敲着,最後終于點了名。“九太太,你從小不在閣子裏,知道的自然也比我們這些人多,你來一個如何?”

伶華憋了半天,只憋出幾個字:“四太太,我不會。”

可清高的四太太并不肯就這樣放過了伶華。她笑了,款款地向四周的人說:“聽聽!這樣謙虛。我就想呢,肯讓老爺花錢特地讨回來的姨太太,定是有些過人之處,只是藏了寶,不想讓我們瞧見,你們說對不對呀?”

“就是,伶華,別小氣,讓我們都開開眼。”八太太雖說輩分小,好歹從前也是個沒落了的軍閥的女兒,此刻正磕着瓜子,把瓜子皮呸呸呸地都噴射到隔壁的一只狗身上,狗受不了這樣的襲擊轟炸,落荒而逃。

“來一個,來一個。”其他的姨太太也慫恿着,一心想要看出好戲。

伶華在窘迫中望了一眼三太太,她一動不動,也沒跟着起哄,而手套已經重新戴着了,她安靜地坐在原處,眼睛卻看着別的地方。

“唱呀,伶華。”六太太推了她一把,“別不賞臉!”

這下,她起了急。

反正就這一回,丢人就丢人!她伶華能夠為了兩百個大洋嫁到這個家裏來,在別人看來已經是夠不要臉的了,而面前這些——什麽呢,能算是姨太太的東西,比她高檔的東西——的眼光,對她來說又算的了什麽呢?

她清了一下嗓子,閉了眼睛,橫着心,開口就唱了以前在巷子裏聽來的粗鄙小調:“拉風爐的老狗唉——帶着妹妹上蘇州。蘇州可是去不得唉——落水天,水浸街,浸濕呀媽破布鞋……”

她越唱聲音越小,唱的時候,只覺得身邊鴉雀無聲。及待她唱完了,睜開眼,才發覺身邊的姨太太,都帶着一種驚奇的眼光看着她,似乎她是個什麽了不得的怪物。這種尴尬的沉默保持了足有半分鐘,對于伶華來說,卻比一整年都要漫長。

忽然,五太太爆發出一陣歇斯底裏的大笑,伶華甚至覺得她要是不及時止住,肚子裏的孩子也會被笑掉了。随着她的笑,四太太,六太太,七太太……都一個個爆發出大笑,停都停不下來。連平日傻憨的二太太,也呲開了粉紅的牙肉,笑得像只剛出爐的纏絲兔兒。

“伶華,這可真是開眼呀。”五太太笑夠了,擦一把眼角的淚,假意地來拉她的手。“我看看,這十幾年可苦了你了,這雙嬌嫩的小手,被拉風爐的老漢摸皺了沒有?”

伶華咬着牙,不說話,七太太又呲着兩顆小龅牙插嘴:“那大概不是伶華妹妹,而是她的媽——九太太的年紀,配‘拉風爐的老狗’倒也不太合适的。”

六太太還在笑得連連拍大腿:“她說‘落水’——她把下雨叫做‘落水’唉!我還以為她在說解小手——”

伶華看着自己身邊這群笑得花枝亂顫的姨太太,臉上都是鉛粉、眉黛、胭脂膏,嘴唇塗得腥紅,像一個個吃人的血口。正是這些血口,要說出些惡毒的話,要指使她去倒夜桶,去刷地,要欺負她,要讓她擡不起頭來……

她身上發顫。

還有一件事更讓她羞憤,那就是三太太也在這裏。她沒有聽到她笑,可是她再也不樂意往她那邊多看一眼。她讓讀過聖賢書的、溫和有禮的她徹底地看了笑話,讓她知道自己的內在不過是個粗鄙的洗衣娘的女兒;想到這個她就越發地恨眼前的這些姨太太,讓她在自己崇拜的、看起來渾身都發着光的人面前,都不能保持一點最最可憐的體面。

等到這些妖怪笑夠了,心滿意足地不鬧了,也都各自懶洋洋地又繼續去搓了麻将。伶華一言不發,低着頭直到夜晚華燈初上,也沒再說半個字。

春天的夜來得很早,等到她們要回去的時候,車夫已經要把車頭的小燈點起來了。等她們各自上了洋車,伶華才把牌慢吞吞地收起來。她今晚不樂意跟她們一起走,四太太五太太也沒有再過問她,二太太倒是招呼了她一句,也被她含糊過去了。

她從來沒這樣恨這樣讨厭過一些人,她窮,下賤,摳門,可是她要強呢!誰給了她們這樣的厲害權力,踩在她頭上臉上欺負?

伶華想不通。可是及待她想通了,那便又是只有一個字的結論:錢!

于是她便又想起放在床底的那個小撲滿來了。沒錯的,她要存錢,要買宅子!幾兒等她買上了大宅子,她便可以穿比四太太、五太太所有衣服都要貴重的綢布料子,街上那十幾個大子兒一碗的饞人的醬肘子,她就能要多少有多少;吃不完,手一揮,街邊那些跟她以前一樣可憐巴巴的小孩,涎着臉,專等搶她手裏的東西……

她就這麽想着,不知不覺出了神,直到聽見有人喊她:“伶華!”

“唉?”她驚了驚,手裏的麻将牌又掉了幾張下去。慌慌張張地要往起拾時,卻看見一雙洋綢的鞋子,站在自己眼下。

“拿着這個,怪累的,放在我車裏吧。”三太太溫溫地說完,竟然伸手去幫她把牌一張一張地撿了起來。

“三太太……三太太!”她看着那雙白淨的手套,因為撿牌染了些泥巴,一時倉促起來,把牌奪過;“弄髒你的手套了……”

三太太似乎并不在意:“洗洗就好。我的車子還空着,你不要跟我一同回去?”

伶華漲紅了臉,直着脖子,連連搖頭:“不不,我自己回去就行,兩個人在車上擠……”

三太太笑道:“天都黑了,我害怕,你陪我走吧。”

伶華原想拒絕的,可是三太太軟糯糯愛溫溫的那一句“我害怕”,似又帶了點請求的意思,讓她覺着沒法拒絕。這時她感到自己肩上有了一種責任,絕不能棄她在這裏不管。于是伶華終于點了點頭,三太太把戴着白手套的手伸給她,搭上了。

她扶她上了車。一路上三太太沒有多話,可這是伶華第一次跟她這樣肩兒挨着肩兒地坐着,她甚至能聞見她身上的香粉氣,跟自己平時聞過的香粉是不一樣的味道,她甚至懷疑那又是英吉利國來的東西。

直到下了車,三太太寒暄了幾句,又塞給她一個小絹包,就回房間裏去了。這時伶華才覺出有點懊悔,自己光顧着沉浸在方才的丢臉裏,怎麽就沒多跟她攀着說兩句話呢?怎麽就沒問問她,她身上用的是什麽牌子的香粉呢?再說三太太也并沒有提剛才的事情,或許她根本沒放在心上……

悵悵然回到房裏,她甚至忘記了手裏的那個絹包。等到想起來的時候,才急忙打開來看,只見裏面沒有銀元,只有幾塊包得極是精美的、不常見到的巧格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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