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八回溫香随倦長
第八回 溫香随倦長
這一夜在伶華看來,尤其漫長。她即将離開這個宅子,四太太、五太太卻都好像沒有反應似的,問也不問。而二太太,則是一如既往地木讷着,她也不指望她能有什麽動作。她打算好了,明早就這樣一個人悄悄地收拾了那個不大的包袱,靜靜走人。
其實她最盼望的,是扶雲能再對她說些什麽,囑咐些什麽,哪怕是流露一點點不舍之情也好,如此她便不會那樣覺出孤單,覺出自己原是個被抛棄了的東西。但扶雲還是如往常一樣,對誰都是溫和而有禮的,也并未多提她将要離開甘宅的事情,似乎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伶華默默地把自己的那個撲滿放在了扶雲手裏,她掂了掂,叮咚作響。
“二十六塊?”她問。
“零八角三分。”伶華嚅嚅。
扶雲笑笑。“你放心,我一同替你送了家去。路上少一分錢,我自給你補上。”
伶華只是搖頭。扶雲不解,她卻已經轉身走開了。
這天,雞叫了頭一遍,伶華便醒了。包袱放在床腳,已經收拾好,她匆匆洗了一把臉,把新買的水藍夾衫和白底撒胭脂花的大襖整整齊齊地疊好,放在床頭,依依不舍地又摸了一把,才抱起小包袱推門出去。
腳底下阿福嗚嗚咽咽地叫着,且扒拉她的褲腳。她不知怎的一陣心酸,拍了拍它的耳根,狠狠心繼續走路。
才出到院子,她卻聽見樓上有些動靜,似乎是從四太太的房間裏傳來。她有些疑惑地望了一眼,這時候趙媽急匆匆地端着一碗熱騰騰的湯自廚房走出,一面走一面招呼:“快,快去幫忙看看四太太!怕是要不好呢!”
伶華猶豫了一下,然她隐約聽見那個平素裏清高傲氣的四太太在樓上痛苦地哎呦哎呦着。伶華想,她再怎樣讨厭,畢竟有了身子;現在這事教她碰着了,她也不好撂下她不管。于是她将包袱抱緊了些,跟着趙媽往樓上走去。
“四太太這是怎的呢?”她問趙媽。
“咳,誰知道!”趙媽晦氣地搖搖頭,“四更天裏肚子忽然鬧天鬧地的疼起來,見了紅,說怕是要小産。一開始還能哭,後來眼見連出氣的勁都沒了,才請到了大夫。現今兒一群人在上頭,還不知道怎樣了!”
“哦。”伶華不曾經歷過這些事情,只有懵懵懂懂地跟着一路絮叨的趙媽上了四太太的閣樓。
一進門,就見着幾個太太坐的坐,站的站,圍在四太太的床邊,其中當然也包括了扶雲。而一個穿白大褂的大夫正坐在旁邊,收拾着藥箱。伶華被這個陣勢弄得更有些懵,喊了兩聲太太,扶雲才擡起頭來。
“伶華,你還在呢?”
她點點頭,不知道說什麽好,最後出來一句:“我聽說四太太身上不好,來看一看的。”
“我身上不好?!”這個時候,床上奄奄一息的四太太居然厲着還氣若游絲的嗓子發話了。她竭力還想要端着她那點貴氣,可明顯已經不太端得住。伶華看她的臉,慘白得如一張白麻紙似的,嘴唇也已經沒了血色。
“哎呀,你歇着,別動氣。”五太太勸慰道。但不知道是錯覺還是怎的,伶華竟覺得她嘴角眉梢有點掩飾不住的得意。她大概是明白,四太太這胎要是出個三長兩短保不住,這宅子裏有肚子的就只有她一個了。今後生出來就是甘宅的獨苗,她在甘宅的地位也會今非昔比。若還生的是個男孩,她說不定還可以踩着三太太的肩膀上去!在這些利好面前,她跟四太太原先結成的那點小聯盟,根本就不算個事。
“我身上好不好,你問她!你問她!”四太太像是一只被逼到角落裏的羚羊,知道自己的劣勢,卻還端着架子試圖反抗。可這反抗,看起來也是帶着點歇斯底裏跟蒼白的。
這時候伶華才看到她的手指,直直地幾乎戳到了扶雲臉上。她半是驚訝半是疑惑,差一點跳了起來——這跟扶雲有什麽關系呢?
而她看扶雲的時候,扶雲臉上基本沒有一點表情,任她的手指點着自己的鼻尖。
“四太太,你想來是受刺激了。現今孩子沒有掉,我吩咐廚房給你照着大夫的方子,弄兩劑安胎的藥,你好好地休息兩天才是正道。”
伶華聽她這麽說,有點安了心。孩子沒掉,可是四太太這麽赤眉白眼的是要幹嘛呢?她還沒來得及細想,四太太已經又上氣不接下氣地開口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那點心思!等我這肚子落了,你好安心坐穩你的位子,不得失了老爺子的寵!你看看,”——她轉向五太太,“瞧瞧吧,等我沒了,下一個就是你!這毒婦,我就知道她平時裝的菩薩面相,實際上心如毒蠍的準沒好兒!”說着,她又上不來氣了,一陣亂喘,痛苦地捂着小腹。趙媽連忙給她揉着,且端上一碗熱湯。
扶雲依然不動聲色。“四太太,這話說得可真不好聽。”
“不好聽?”四太太悠悠地回轉過來,兩個眼睛瞪世家仇人一般瞪着扶雲。“嫌我說的不好聽,你莫做呀!成日在廚房前腳後腳地打轉,想着的就是怎麽給我下點落胎的東西,是不是?我就說昨夜睡下前喝的那碗燕窩湯味道不對,你也不必辯解,就是你動的手腳,是不是?”
“四太太,你先莫要動氣,對身子不好。”扶雲說道。
伶華看着這個,心裏不由得也替她起急!她打一百萬個包票,扶雲這樣的人,決計做不來這事!可扶雲居然一個辯解的字都不說,這不擺明了就是把事情攬上身了嗎?四太太今兒看樣子是不鬧到底不會罷休的,而且她已經有些歇斯底裏,頗有點說風就是雨的味道。再說了,畢竟肚子在甘宅是頂了天的大事。萬一甘老爺子也追究下來……伶華不敢想,可她真真是見不得扶雲受半點委屈。
“太太,太太,這不是你做的,你倒是給個準話兒呀!”她暗自扯了扯扶雲的袖口。
她乞求似的望着扶雲,扶雲卻無動于衷,只是給四太太遞過了張手帕,要她擦擦冷汗。而四太太也如伶華預料的一般,把那手帕搶過來,往地上便是一擲。
“裝什麽貓哭耗子——假慈悲呢!”
五太太見了這個樣子,好笑地哼了一聲:“哎呀呀,妹妹,你還真敢說。不怕別人回頭跟你算賬,保不準這肚子就真沒了!”說着,眼角還瞥着扶雲。而二太太,一直傻傻地站在邊上,見吵了起來,也不敢勸,比趙媽還不如——好歹趙媽還能左敷衍一下,右寬慰一下,每個人都“氹”一把兒。
“四太太!”這個節骨眼兒上,實在看不下去的伶華,站出來一步,開口了。
“怎的?你也要來摻合?”四太太斜着眼睛看她,仿佛她也要合計着來害她一般。
“沒得。我只是告訴四太太,你昨兒吃的東西,都是我跟趙媽在廚房弄出來的;你有什麽解不開,來問責我,或是來找趙媽;之前有什麽吃了不好了,也只管找我就是,三太太并沒有隔三差五的來廚房望我們,別因為這個,傷了太太之間的和氣。”
“你得了她的好,倒也跟她一起來杯葛我了?”四太太嗓子眼裏的內氣哼了一聲。
伶華直了直脊背:“不,四太太,我已得了老爺的休書,今兒就要走了,再有什麽小心思,使在太太身上也沒意思,我也得不了半分好,對不對?你若是信我這個以後跟甘家沒半分瓜葛的人呢,便跟三太太去了這梁子;若不信,我就白在甘家待了這大半年了。”
她這一番話,說得在情在理,可也有些突兀,讓四太太跟五太太也不由楞了一神。“怎嗎?你要走?我怎的都沒聽說呢?”五太太問了一句。
“老爺的休書已經寫下來了。”伶華只是說。
扶雲望了她一眼,平靜地對四太太道:“四太太,你也聽見了。這下可以消消氣了?”她回頭吩咐趙媽:“去廚房,剛才大夫給開的方子,好好地煲上,別弄錯。”
趙媽答應着去了。穿白大褂的大夫又囑咐了幾句事項,大概是說四太太身子弱,胎心又不穩,容易落胎滑胎需要好好休養之類。扶雲拿了些錢,會過了醫藥費;伶華頭一回知道,原來請醫生也是這樣貴的一件事情——照這個花錢法,貧苦的小人家,怎樣生得起病呢?
于是伶華此時也暗自下定了決心,今後,自己決計要保住這個硬棒的身子,絕不會,也決不能生病!
不然?不然她的大宅,可要塌上一個後門,或者垮一小邊院子了。
四太太算是消停,五太太也假情假意地撫慰了一番,回自己屋裏去。今天這事情亂,倒也沒人再來得及過問伶華要走的事。伶華看着扶雲,扶雲也看着她,半晌,問道:“你可還有什麽話兒跟我說?”
伶華嘴角抽搐了一下,終究沒有說出什麽來。只是道:“三太太,我的錢,送到媽媽手裏沒有?”
扶雲點頭:“昨天就送過去了。你放心。”
伶華也點頭——她只有點頭了,再不知道能有別的什麽反應。“太太,我走哪。”她說。
“我給你叫輛洋車。”扶雲站起來,把伶華送到門外。天氣不算太涼,可是早晨的霧重,她把伶華送上車,又脫下自己原先肩膀上搭的兔毛襖子,給她蓋在腿上。“別招了寒氣。”
伶華看着她的眉眼,與跟自己認識的時候一樣好看,一絲兒都沒變過。
“回去以後,好好生活着。”扶雲就說了這麽一句。
伶華有些哽咽,然而洋車已經動了,她拼命沖扶雲揮着手,直到她那娉婷的身影隐沒在越來越濃的大霧裏面。
她家并不遠,離城裏大約只有幾個時辰的路。因為昨兒沒有睡好,伶華抱着那軟茸茸的兔毛小襖,打起了瞌睡。在她的夢裏,全是這些日子四太太、五太太的刻薄和叫罵聲,可是她已經再不必聽到了。
甘老爺子的家業,那可是廣州城裏的獨一份……
從英吉利國留學回來的太太……
呸!這樣下賤的東西,不開眼的東西,也敢進甘家的門!……
若四太太的胎掉了,她的肚子就是供着的王母佛爺……
你要走?我怎麽都沒聽說呢?……
沒聽說!伶華忽然驚醒過來。她一個激靈,覺出這事情有些不尋常。按理說,休姨太太出門這種事情,雖不是大事,也不是什麽小事,就算不特地張揚,也會在無所事事的姨太太嘴巴裏傳得說是風便是雨。可方才她才反應過來,聽到她要走,其他太太都是一臉訝異,顯然一無所知。難道扶雲,專程把這事保了密?
她是想要偷偷地、把自己弄出去不成?伶華越想越覺得不對,可這時已經沒法再回過頭去問個明白了,她以前住的村鎮子,撥開清晰的濃霧,就現在了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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