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十四回伶俜總斷腸
第十四回 伶俜總斷腸
四太太被身邊的小丫頭拉着,加上她自己先是個剛小産過的,很輕易便被扯了回來,扶着小丫頭翻着白眼倒着氣。而五太太則不然,她一口咬定是伶華跟四太太串通來陷害她,極是光火;六太太跟八太太兩個費了老大的勁,才把她按回梨花椅上。可一只軟底的綢鞋還是朝伶華飛來,結結實實地“啪”招呼在她左脖子上。
伶華沒話說,只有捂着火辣辣的脖子,而趙媽則早就躲到了她後面。論動手,五太太自然不會輕易跟四太太動手,于是伶華便成了她瀉火的對象。“賤蹄子,你敢幫着別人弄你姑奶奶?!”無論是手頭上還是口頭上,七八成的火力都沖着她,兩個太太幾乎就要拉不住了。
五太太雖然也曾算是個大家閨秀,罵街卻也是一把好手,脾氣上來後,村的野的什麽都罵了出來。伶華漲紅着臉聽着,因為說了謊心裏又虛,所以一句嘴也不敢回。而及至她聽見五太太間或嘴巴裏蹦出來的戳着四太太的罵詞兒,她就知道四太太必然不這麽善罷甘休的。
果然,四太太緩過了氣,拉長那把西關腔指着五太太便罵:“跟暗門子一樣的爛貨,也配戳着我的鼻子教訓?告訴你,你做下的那些事情,我都看着呢;找好了時候,給你一個個地全抖落出來!不是鬧得歡嗎?說到底也只是個千人騎萬人摸的臭X!”
伶華聽了這話,倒抽了一口冷氣。其實豈止是她,在場的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氣。四太太必然是知道了五太太的什麽,所以才敢這樣說。她揉着被綢子鞋打疼的左脖子,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這一場鬧劇。
五太太的臉漲成了豬肝色,她油光水滑的罵腔停頓了片刻,再開口的時候已經變成了哭腔:“天哪!天哪!你們聽聽,這賤婦說的是什麽話呀!她自己的肚子掉了不甘心,還想把我拉下水呀!天地良心,我什麽時候有做過對不起老甘家的事情!”
她既哭且潑,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自己的大腿,已全然沒了貴太太的樣子。趙媽趕緊要去扶,她不肯起來;于是聯合幾個太太硬是把她拖到椅子上——冷了胎可怎麽辦呢!
五太太臉上的胭脂被眼淚沖開了兩道道,伶華想起自己小時候父親常帶自己去看的大戲,臉上也是這樣紅一撇,白一撇,黑一撇。
屋子裏已經亂成了一鍋粥,甘老爺子氣得胸膛一起一伏,話也說不出來了。他只能重重拍着床板,字也吐不清楚地嘶吼:“滾!滾!……出去!”
見老頭子這模樣,四太太跟五太太才分別收了些潑。四太太揉着胸口,做了個快死的樣子,被小丫頭跟七太太扶出去;五太太也拿了塊絲手絹,捂着臉上花花綠綠的道道,被兩個太太擁簇着,抽抽搭搭地出去了。扶姝對趙媽吩咐了兩句,也走出屋外,伶華一聲不吭地跟着她,把門掩上,臨末還能聽見甘老爺子在裏面嗽痰的聲音。
看這樣子,四太太跟五太太已經徹底地鬧翻了。伶華知道都是因為自己,若自己不說那一下子謊,事情絕不至于這樣。可她只是有點愧疚,并沒後悔。
“疼不疼?”扶姝停住腳步,回過頭來問她。
伶華愣了愣,明白她是在說自己挨的那一鞋底。她摸摸脖子,搖頭:“哪裏就這樣嬌氣呢。”
扶姝卻不肯,她伸手捧起她的臉,仔細地看了看她被打的地方,看得伶華的臉都紅了,只是燈光黯淡,看不真切。她溫溫地道:“對不起,連累你了。”
“不不不。”伶華連忙搖頭。
“跟我到房裏來,塗點白花油。”扶姝說。
雖然傷确實不要緊,伶華也老老實實地跟着她進了房間裏去。她掩了門,站在桌子邊上看扶姝在櫃子裏翻找傷藥,又低頭看自己的鞋尖。
“過來。”扶姝找到了藥,招呼她。她走過去,看着她扯着白手套的尖,慢慢脫掉,然後用細膩的指肚暈了一點白花油,細細地塗在她被打得發紅的鞋印子上。
從頭到尾,伶華都一聲不吭。扶姝的眼珠在燈光的映照下,變成了極好看的琥珀色。她偷眼看着她漂亮的臉,禁不住起了想親一口的念頭。可這念頭才冒出來,她的臉已自先紅了。
“為什麽說謊?”扶姝忽然問,打斷了她的臆想。
“嗯?”伶華有點慌亂。
“你那天晚上見着誰了,跟我說說吧。”扶姝一面講,一面輕輕把白花油的蓋子旋好,空氣中漂浮起一股清涼的味道。
“我……”伶華原先是想硬着頭皮把這謊一扯到底的,可剛才心神被那琥珀色的眸子晃得有些散了,真話不由自主就順着牙齒縫兒掉了出來:“……我見着了三太太。”
這話剛說出口,她便清醒過來,旋即就慌了。扶姝卻沒什麽反應,仿佛早就猜好了似的點點頭,繼續旋着白花油的蓋子。
“是了,你都見着了。”
“太太,我……”伶華想要辯解,卻不知道自己想辯解什麽,最後只有尴尬地站在了那裏。
“你上次動過我的櫃子了?”扶姝在桌前坐下來。
“啊……太太、太太,”伶華更加慌亂,“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是要給老爺子找藥……”
“我知道,你沒跟別人說。”扶姝兩手托着下巴看着她。“那麽,你也是知道我姐姐的事了?”
伶華見她這樣子,心裏略略安定了一些。她看一眼她桌上扶雲的學生照,點點頭。
扶姝臉上的神色,淡定,鎮靜。伶華猜,她一定已有了十足的把握,自己不會把這事情說出去。又或許在她膛子裏跳的那顆心已經足夠強大,無論發生什麽事也動搖不了她繼續做下去的意願。
“嗯,甘老爺子是我藥癱的;四太太的鞋也是我動的手腳。還有,這宅子裏的賬,我也都做着有漏洞呢。不出三個月內,甘家便會接上一大筆債單,就是賣了整個煙草行,也未必能還得清醒。”扶姝平靜地說出這些話的時候,眼睛還一眨不眨地望着伶華,似乎自己正在說的是明兒又要跟幾個太太出去打牌的事情。
她說話的時候,依舊是軟軟的溫溫的語調,跟她做出來的狠辣事情有着天淵之別。伶華站在她對面,甚至不知道怎麽接腔,就好像有個瞪着無辜大眼睛的小女孩子,對她坦陳自己剛剛打破了價值千萬的官窯碗兒。
“哦。”她只有木然地點點頭。她知道自己這反應可笑,可她确實不曉得該怎麽說。其實她願意跟她坦白,她心裏是高興的;起碼她沒把她當個外人兒了。
“你到底還是覺着我狠毒呢?”扶姝問她。
“我不知道怎麽說,太太,你容我想一想。”伶華老老實實的回答,卻幾乎逗笑了她。她點一點頭,撐着手肘靠在桌上:“那麽,你慢慢想。”
伶華沉默了許久,才開口道:“要是太太不生氣,那麽我就說。若是在旁人看來,太太确是做得狠了。可仔細想想,如果我也有一個像太太一樣的姐姐,也被那樣地弄死;任之前再怎麽服帖,我也會教那家人一家子都不得安生!”
扶姝原本安靜地聽着,聽到她這句話的時候,卻不由得一愣——她大約是沒想到她會這樣說。可看着伶華的眼睛,确又不似是在說謊。
“這可奇了。我還以為你要用些道理來教訓我,說些教堂裏神父常說的話,要我寬宥這些人,且就此住手呢。”
伶華道:“教堂裏的聖父說的那叫什麽,是原諒吧,可我懂!沒了姐姐的是太太,不是那些聖父。除了太太自己,沒人有這個資格叫太太原諒,真的!”
她低着頭,只顧自己說下去:“只有哪一天太太自己看開了,願意原諒了,那才是真的福報。其他人,不是太太;父母兄弟姊妹都好好地活着,都是站着說話不腰疼的主!太太,我沒讀過書,可粗淺的道理還是明白。待你好的,你便待他好;害你的,也不必跟他客氣。可是太太,我也知道這事情罪業大了;但你放心,我能扛多少,便幫你扛着多少。我……”她說到這裏,臉紅了,“我長到這麽大,最心疼的人,除了媽便是太太。所以……”
她不敢擡頭,可是終于忍不住,悄悄擡眼看了看扶姝。這一看不要緊,她竟見到扶姝把頭別到一邊去,眼圈兒也紅了。
“哎!太太!”她以為自己是說錯了什麽話,一下又着慌起來。不管是遭排擠,遭冷言冷語,遭委屈,她沒見過扶姝紅眼睛。
她慌忙地給她拿手帕子,湊過去想擦,但不敢動手,就杵在那裏。扶姝捂了一會臉,終于把手拿下來,微微地笑着道:“你這想法倒真奇怪。”
伶華不解:“我自第一天知道太太的事情,就這麽想的。”
扶姝輕輕從她手中把那條手帕子抽出來,放在桌上。“伶華,我可要問你一句,你是不是覺得我能幫着你,不必再回到那種窮地方去?”
伶華愣住了。她沒想到扶姝能這麽問她。“太太,這是哪兒的話?我沒圖你什麽,真的。之前你要我走,我不也就走了?若我真圖着你什麽,死乞白賴地都要留下呢。”
“那你到底是為什麽?”扶姝問道,“這樣地幫我?”
“我……”伶華忽然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也許是被扶姝的那點眼淚攪得沒了主意,也許只是一時的小女兒式的魯莽氣概,她回望了扶姝的目光,道:“因為三太太是我最上心的人,我媽走了以後,再沒第二個這樣值得我記挂的……有時候我特別讨厭自己窮,如若我有那麽點錢,就可以帶太太走,以後萬一事情敗了,也不必待在這宅子裏等尋仇呢!”
說完,她仍舊把頭低了,膛子裏的一顆心跳得撲通撲通。忽然間她有些後悔說了這麽一番沒頭沒腦的話,擔心自己在扶姝的心裏成了個怪胎。又聽扶姝久久都沒出聲,她愈發後悔了,終于辯解道:“太太,我不是……”
“過來。”扶姝意外地打斷了她的話,拍拍自己身邊的椅子,要她坐過去。伶華猶猶豫豫地挪了過去,坐在她身邊。
令她沒想到的是,扶姝竟把頭,慢慢地靠在了她肩上。她全身騰地一熱,腦袋也木糊了。
只看見扶姝指着桌上的相框道:“伶華,我想跟你講講我跟我姐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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