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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帝又舀了一勺蘿蔔湯喝了,漫不經心地笑道:“竹喧,龍華會前,你跑來同我說,你傾心于一個昆侖派的女弟子,要将家傳的昆吾玉給了她,娶作侯府夫人,我見你誠心,就允了。但龍華會後,卻又變了主意,禦書房裏跪着求我收回旨意,說那姑娘另有心上之人。這事兒有些離奇,靖國侯素來是王孫子弟中拔尖的人物,居然有女子這麽不識貨,我可得見見,卻原來沐姑娘看上了懷照,唔,情敵竟是懷照,竹喧倒也輸得不冤。”

沐嫣睜圓了眼,目瞪口呆。她吃驚的倒還不是小皇帝知道這許多曲折,驚的是他早知來龍去脈,一直隐忍不發,卻為何會在此時,如同閑話家常一般說了出來?

皇族中人一貫的好演技,喜怒不形于色,小皇帝的臉上全然看不出半點情緒,如閑語點評戲臺上的離合悲歡。

小皇帝喝罷湯,說完了對蘇斐的最後一句話:“竹喧,你能為沐姑娘擋一刀,對她好得很吶,你竟是這麽情深義重的人,我之前怎麽從沒瞧出來。”

蘇斐語氣像初冬的夜,波蕩着三分冷意:“無妨,反正陳公子現在已看得明明白白了,不是麽。”

小皇帝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道:“那麽你那塊家傳的昆吾玉,可還要給沐姑娘麽?”

蘇斐不答,沐嫣忙擺手,一口回絕:“那是小侯爺的東西,我……我不要!”

小皇帝不置可否,轉頭道:“懷照,我……”

話音未落,沈昀淡然道:“在下明白。”

小皇帝哈哈一笑,撫掌道:“和聰明人說話,當真是一點兒都不累。”

回到鄭知府家,衆人正翹首以盼,見了小皇帝一行人回來,以鄭知府為代表的諸人像是見到天上掉下來一條活龍,忙不疊地迎了上來。

小皇帝對那小吃攤愛得深切,巴巴地打包了幾大盤小吃,賞給老板一大錠銀子,在老板的“公子您老萬安”中欣然而歸。

鄭知府準備的晚飯比雲窈煮的面強不了多少,小皇帝刮了一眼便皺眉,難得的不掩飾自己的喜好,道:“朕用過膳了,你們吃罷。”

當晚沐嫣趴在枕頭上,翻來覆去,思來想去。

回房前,蘇斐在她耳畔低語了一句話:“嫣嫣,我有件事,要同你說。”她道:“明日罷,我有些困。”不去看他的眼神,快步回房。

拂了拂散亂的秀發,她想,能有什麽事。蘇小侯爺并不是一往情深的角色,能如此待她,只不過是因為有愧于心。她很明白他的心事,可他卻不知道她早已知道。世事變幻如蒼狗白雲,既已是這般衍生,又何必再論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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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更時分,忽聽一個嬌柔的聲音在門外低聲喚道:“沐姐姐。”她站起來開了門,那人一身淡黃衣衫,卻是雲窈。

她有些意外:“雲姑娘,有什麽事嗎?”

雲窈向她走近兩步,凄然一笑,輕聲道:“沐姐姐,你快跟了沈公子離開這裏罷。”說完這句話,轉身便走。

沐嫣伸手欲留,想了想,沒拉住她,待雲窈的身影消失在回廊那畔,方才一聲嘆息:“懷照,你打算這麽一整夜地守着我麽?”

庭前柏樹枝葉豐美茂密,樹枝上寂然坐了一個白衣人,抱膝望月,儀态超逸,已不知在她房前守了多久。

沈公子素來寡言,做什麽不愛說。沐嫣忖着,倘若不說破,這孩子不知道要悄悄守她多少個夜晚。

于她而言,他睡眠不足是件大事,有人要刺殺她倒在其次。

樹枝上悠然坐着的少年愣了愣,悄無聲息地落下樹來,手裏還握着那支白玉梅花笛,月色與玉華交融在一處,在他臉上折射出斑斓的輝光。

被抓了個正着,他有些窘迫,找話道:“還沒睡?”

沐嫣眼睛眨也不眨地直視着他,臉上一本正經:“不,我此刻在夢游。”

他紅着臉道:“那,我抱你回去繼續睡?”

她笑道:“好主意,不如咱們一起睡。”

沈公子的臉皮嫩得像張豆腐皮,一戳就破,紅了臉撥轉身走出幾步,又折回來,臉上愈發紅得可疑:“你怎麽不拉着我。”補充道:“你不要我守着,別人又來刺殺你怎麽辦?”

孩子傲嬌得有趣,沐嫣實在忍俊不禁,哈哈大笑,牽動了胸口的傷口,斂了笑龇着牙嚷疼。

沈昀連忙扶住了她,着慌道:“傷口又疼了嗎?”

她搖頭坐在門邊,按着胸前厚厚的繃帶,出了會兒神。

來這世上,她活了這麽多歲,雖然開山立寨,但在江湖上,沐寨主豪爽仗義,并沒有結下什麽仇怨,要她性命的是朝廷中的人。

說起來,不過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她其實很早就認得蘇斐。

那夜蘇斐帶着凄涼之色低聲問她,倘若她先遇到的是他,眼底會不會再沒有沈公子。

她對沈公子這般鐘情,倒不為他那等傾世的品貌武功,而是他萬事不萦于懷的寬容,一恍惚,還以為臨水照影,看到這世上最想成為的那個自己。

然而歡喜沈昀是一回事,不歡喜蘇斐是另一回事,一碼歸一碼。

那夜她已說得清楚,沈昀待她,什麽都是真的。蘇小侯爺待她,真心中有愧疚,有算計。

靖國侯府,三代獨苗。

蘇小侯爺有着傲視天下的尊貴身份,然而這個身份,一開始本該是屬于她的。

蘇璟一生衛國,踏在無數白骨之上立下累累功勳,先帝特賜蘇家世代列侯。蘇璟雖有一女,但中年時才生一子名潇,雪團似的一個小娃子,可愛得緊,自然是衆星捧月似的長大。

蘇潇二十歲的時候,在郊外救了個姑娘,英雄救美,兩兩生情,回來苦求着老爹,幾天幾夜不肯吃飯,終于娶了那姑娘過門。

姑娘是吳縣令之女,閨名雲湘,這名字一說出來,人人都知道和蘇潇是一對兒。

新嫁娘雖然門第有些低,配不上高門侯府的獨生嫡子,但一副絕麗的海棠秀臉,身形袅娜如水上浮荷,揭開喜帕人人都禁不住要誇贊,且十分乖巧,跪着給兩位高堂敬茶,言語舉動溫順有禮,璟老侯爺拈着花白胡子笑眯眯地點了頭,認可了這門親事。

成親後夫妻琴瑟甚是和鳴,蘇潇本有點浪蕩子的風采,但娶了雲湘後,一門心思地要做個上進的好丈夫,贏得全府上下一致贊美。

如此美美滿滿地過了幾年,府中漸有流言,原來雲湘入門數年仍無出。

蘇璟眼見自己已快七十,難不成蘇家的血脈要斷在兒子手裏,須知蘇家顯貴又忠心,深得先帝寵信,世代列侯的前提是要有個兒子來繼承侯位,兒子之後須有孫子。

老爺子着了急,喚了兒子來申斥,說道:“你瞧姓林的,他媳婦兒美得跟天人下凡一般,一月前還剛有幼子出世,何等春風得意。”

蘇潇在朝堂上如魚得水,表現甚佳,和當時的青年林閣老并稱朝中雙璧,兩人無論顏值地位,素來被多方面比較。

已為蘇夫人數年的雲湘知道了這事,表面上不說什麽,暗地裏吞聲飲泣無數回,求了好些方子,半年後終于有孕,她還沒高興上半個月,有經驗的穩婆下了定論:“夫人,您懷的是位小姐。”

骨肉自然是骨肉,但女兒畢竟繼承不了侯位。

老爺子的意思已明顯地露出來,若是無子,便要蘇潇納妾,納妾不比娶妻,向來是韓信點兵。

蘇夫人眼裏不願揉進沙子,和穩婆商讨個主意出來。

宋真宗時,劉妃以貍貓換李妃之子,故事擺在那裏,一狠心也就用了。提前在民間挑好了個生得俊秀的男嬰,待女孩兒誕生時,衆人忙亂,就此換了。

先帝聽說蘇潇得子,叫人抱了那孩子來看,見男嬰生得如玉雕成,一雙眼睛剔透明亮,龍顏大悅,親自賜名為“斐”。

老侯爺更是喜歡得合不攏嘴,蘇潇趁勢進言,納妾的事就此作罷。蘇夫人為蘇斐取字為“竹喧”,阖府都以為她是揀了王摩诘之詩,暗贊夫人好福氣,又好學問,她從來是個寧靜溫柔的美人,無人猜得到她的真意。

原來那親生的女孩兒,正是被抱給了一戶住在竹林畔的人家撫養。起風的時候,竹林簌簌,如鳴笙簫,滿林飛葉起舞,是極清幽的好地方。

蘇夫人讓穩婆給那戶人家一千兩銀子,以謝養育女嬰的盛意,穩婆自覺為她保住地位,何其勞苦功高,中途昧下九百,只給了那戶人家一百兩。

那戶人家雖然住在竹林周圍,卻并沒有半分雅骨,初時幾年待那女孩兒倒也不壞,後來一百兩銀子使得盡了,便現出不耐煩的故态來。

一日小女孩兒提了個比自己還高的水桶在屋外澆水,路過一個人饒有興致地瞧着,道:“力氣挺大,怎麽讓這麽小的孩子來提桶澆水?女娃兒,你多大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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