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一紙休書

一紙休書

陳巽付任前被沈靖召進宮,他一點兒也不驚訝,穿戴整齊,拿着一個信封,裏面是他瓊林宴回來便寫好的東西。

進得清涼殿正殿,等着他的自然不是沈靖,而是徐三娘。

明明更親密的關系都存在過,此時竟然比陌生人都不如。陌生人第一次見面還能聊幾句,他們四目相對,卻是兩廂無言。

――一如他們的新婚。

徐三娘看陳巽這身月白的衣衫,想起了去年給他收拾包袱時的激動,以及進京趕考前一晚的荒唐夢。

一時心中五味雜陳。她從來沒愛過陳巽,而陳巽對她亦是奉父遺命,不得不娶。

可這近一年的朝夕相伴,又做不得假。

她心中酸脹,卻是自己親手造的孽,只能自己來收拾。利用了就是利用了,沒什麽好說的。

徐三娘一揚脖,嘴裏的刀子還未說出去,只聽陳巽道:“你比先時胖了些。”

只這一句,徐三娘的心髒好似被萬箭射中,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陳巽依舊是老樣子,溫潤、端方,甚至有些讀書人的呆氣。徐三娘最喜歡的,也是他那種天地自有公理在的呆氣。

陳巽見到徐三娘,卻是心中滿是平和。如果說來之前還有氣,有怨的話,那麽現在卻什麽都沒有了。

本該是最親近的兩個人,就算不能攜手走完以後的路途,至少曾經共度難忘時光,有憾無悔。

陳巽道:“三娘,這個給你。明天我要回廣安縣做縣令。”

徐三娘木然接過信封,上面整整齊齊的瘦金體:徐三娘親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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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陳巽打斷她,突然道:“你想陪我一同回廣安嗎?”

徐三娘擡眸看陳巽,像是要把這個人印進頭腦中,雖不忍,卻還是抿着嘴,緩緩的搖了搖頭。一行清淚漫下,染濕了徐三娘手中的信封,氤氲。

陳巽笑:“那我們之間就沒有任何遺憾了。願你求仁得仁,京中險惡,你多保重。”

雖說了離別的話,陳巽卻沒有走,擡手擦了擦徐三娘的淚,卻是越擦越多。

他溫言道:“別難過,就算你是利用我,我也不恨你。廣安讀書的歲月,京中通才客棧時光,這一路走來,若是沒有你,多麽無趣。”

徐三娘搖頭:“騙了你就是騙了你。是我對不住你。”

陳巽道:“你我之間不必說這些。”

徐三娘擡手捉住陳巽為他擦淚的手:“我欠了你,日後若有需要我的時候,刀山火海萬死不辭。”

陳巽笑,抽出了手,輕撫徐三娘頭:“以前就覺得你有有紅拂的俠氣,現在看來還真沒錯。青天白日的,說什麽呢。——你好好的,我走了。”

言罷欲轉身,徐三娘捉住陳巽的衣角,低聲道:“小心陸春秋,我錯看他了。”

陳巽點頭,深深的看了徐三娘一眼,道:“你保重。”轉身而去。

徐三娘送陳巽到清涼殿大門口,看着陳巽的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直到消失在宮牆盡頭。

徐三娘打開信封,蔥白般的手指展開信紙,仍舊是飄逸端莊的瘦金體,只看了标題的兩個字,徐三娘就擡頭看向湛藍蒼茫的天空,防止淚水再次打濕信紙。

那兩個字是:休書。

陳巽不恨她,陳巽成全她。——究竟是因為讀書人的氣魄風度,還是對她的關愛包容,都不重要了。徐三娘這輩子,欠了陳巽。

放眼望去,湛藍高遠的天穹,朱甍碧瓦的宮城,一只孤雁飛過,沒有哀鳴。

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

沈靖坐在清涼殿東殿,心卻在思量,何簡其人,到底該不該用。何簡的叔父豐州刺使何隋,那是出了名的馬屁精,牆頭草,嫁女兒都恨不得把女婿放在秤盤上稱個幾斤幾兩。不知為何弟弟何晉卻娶了穆州刺使史桂茹的大妹妹,史家又一直是十三州中為數不多的忠于沈靖者。是以史桂茹的妹妹蘭嫔,沈靖也多加照顧。

這樣一個人,究竟怎麽用?

刑部尚書胡東來上書,稱此次和大理寺聯合查顧家舊案,大理寺卿同大理寺少卿齊齊病倒,只有新任的大理寺丞何簡可用。但用與不用,怎麽用,還得請皇上拿主意。

“病倒?只怕是吓倒!”看這封奏折時,沈靖皮笑肉不笑的對溪流說。

溪流卻好像沒有聽到似的,半晌方道:“嗯?陛下說什麽?”

沈靖不以為忤,只道:“小流兒,你這幾日乏得很,不如歇歇。”

溪流道:“不用。”

沈靖也就不再逼他,拍拍他的肩膀:“小流兒,徐三娘,你別動她。她的父親已經被俞伯岚殺了。”

溪流垂下眼簾:“奴婢知道。”

徐三娘木頭一樣在這兒杵了不知多久。竟遠遠的看着個熟悉的身影越來越近。

走到跟前,不是別人,正是何簡。今日他穿着依舊華貴,只是身邊沒有那小童,看着格外順眼些。

何簡見到徐三娘也是怔,随即笑道:“三娘,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竟是十分高興的樣子。

看着徐三娘手中的信紙,瞄了一眼,神思一轉,已然通透。

徐三娘還未從悲中緩過來,見了何簡便慣常的沒好氣,也不說話,就盯着他看。

何簡被徐三娘盯得抓耳撓腮好不自在,心想你被人休了拿我出什麽氣?對着徐三娘那張臉,卻是怎麽都發不出脾氣來。長得好看的女人,天生就有撒嬌的權利。

“你打哪來?”

何簡立馬道:“玉清宮。”比教書先生讓回答問題時都恭敬幾分。

徐三娘奇了,難不成這貴公子小白臉竟和玉清宮的蘭嫔有一腿不成,承認得也真坦蕩。

她不知道,自己這番心思全寫在了臉上,何簡又好氣又好笑,道:“你想什麽呢?蘭嫔是我小姨,我來敘久別之情的。”

“哦。”徐三娘頓覺無趣,自己剛被休,便見不得別人好,看何簡還沒走,便直問:“你怎麽還不走?”

何簡見過徐三娘的多張臉龐,這回竟是如此直接了當,毫無婉轉機鋒,一時間覺得徐三娘就是直爽傷人也比別人灑脫幾分。

笑道:“三娘站在門口,我哪敢進呢。”

徐三娘這才發現自己仍舊站在清涼殿大門,不知道已經多久了。

這何簡原來是要去見沈靖,怪不得直接就往清涼殿走,見到徐三娘還是一驚。徐三娘還以為這人是吃多了撐着了專門找自己消遣的呢。

也不多言,轉身回去,誰知何簡又似牛皮糖似的黏上,跟在徐三娘身後:“三娘你不回栖梧宮還去清涼殿幹嘛?皇上也召見你了?”

徐三娘聽他說話就像有只蜜蜂在嗡嗡,吵完左耳吵又耳,于是道:“住口!”

果然世界清靜了。

快要進清涼殿側殿時,何簡終是忍不住,悄聲道:“三娘,原來你的執念是俞家,這可不是什麽好事。”

言罷揚長而去,見沈靖了。

氣得徐三娘直跺腳。

人和人的相處講究緣分,徐三娘和俞九兒,不管是性格還是身份,都完全不同,說是有天壤之別也不為過。可奇怪的是,自從徐三娘住進俞九兒的栖梧宮,對俞九兒的稱呼從“皇後娘娘”到“皇後姐姐”,兩個人簡直好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沈靖悄悄問徐三娘,徐三娘睜着大大大眼睛到:“皇後姐姐好啊。”

悄悄問俞九兒,俞九兒但笑不語。

沈靖無奈。

晚上,徐三娘照例和俞九兒睡在那張雕有龍鳳呈祥的大床上,二人都只着亵衣,俞九兒淡粉,徐三娘嫣紅,兩人并肩躺着,徐三娘笑道:“皇後姐姐,今兒皇上問我為什麽和你這麽好。”

“嗯。”俞九兒一向話少。

“我就和他說因為皇後姐姐好啊。”徐三娘嘻嘻的笑,“他問我怎麽好,我偏偏不告訴他!”

俞九兒對徐三娘感情很複雜,她一向很少與人親近,自幼便是如此。嫁與沈靖之後,二人利用算計多于感情,正如沈靖所言,他們是同路人,連朋友可能都算不上。

這個橫沖直撞闖入皇宮的徐三娘,這個揭開沈靖正是反俞序幕的導火索,卻像暗室中的一束光,照進了俞九兒的心裏。

原本俞九兒極不願與人同床共枕,即便是沈靖召她侍寝,也是雲消雨止之後便回栖梧宮,從不在清涼殿過夜。

而至今,沈靖還未在栖梧宮過過夜。

“皇後姐姐,你說這次刑部的那個什麽胡東來,能查清顧家舊案嗎?”

“不能。”

“嗯,我也是這麽想的,不過找個替罪羊罷了。”徐三娘一點兒也不驚訝。

俞九兒少有的問道:“你既知道,為何還要如此?你知不知道,無論如何,俞伯岚是不會饒過你了。他這個人,狠毒成性有仇必報。”

徐三娘轉過身,看着俞九兒端正的側顏,道:“我自然知道這件事不可能扳倒他,不過是要借個由頭罷了。這件事之後,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皇上向俞伯岚發難了。”

俞九兒也轉過身,看這徐三娘燈燭下略顯昏黃卻依舊明豔的臉,笑道:“連皇上都被你算計進去了。”

徐三娘卻不同意,反駁道:“我這不是算計,是和皇上不謀而和。”

栖梧宮炭火很足,俞九兒香肩半露,卻見俞九兒粉色亵衣貼在身上,顯然也是熱了,卻依舊端端正正的穿着,不肯有一絲松動。便起了促狹的心思,心想我每次換衣都不背着她,卻至今一次沒見過她呢,一邊道:“皇後姐姐不熱嗎?”一邊伸手,要去解俞九兒亵衣。

俞九兒沒防備,竟被徐三娘偷襲成功,略微露出白玉般的肌膚。徐三娘剛要開口,一個巴掌便把未出口的歡呼打沒了。

待徐三娘從震驚中緩過來,只見俞九兒已經坐起,一手緊緊地攥着衣襟,另一只打了徐三娘的手兀自抖着。

“對不起。”

“對不起。”

兩個人同時道歉。徐三娘坐起,輕輕抱住俞九兒:“是我不對,皇後姐姐。你不喜歡我碰你我不碰便是。”

想了想,知道俞九兒為打了自己自責,笑道:“皇後姐姐,你看,你看你打了我,我的臉都不怎麽疼,你的手倒是疼得很。所以其實是我占了你便宜呢。”

俞九兒只是搖頭不語,眼中無淚,只有恨。

徐三娘把俞九兒整個都抱在懷裏,額頭對着額頭,這次俞九兒沒有躲開。

兩個人相依相偎,不知外面什麽時候已經下起了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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