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心魔

心魔

湫兒，你以後就是一個人了。

這句話仿若魔障般在夢中一次次出現。母親用滿是鮮血的手撫摸他的臉頰，聲音先是有些歡喜的喚了一聲：“湫兒。”然而接下來又帶着無限惆悵和恨意，輕聲呢喃道：“……你以後就是一個人了。”三歲的他驚惶無措，在驚雷暴雨中、撕心裂肺的哭喊：“湫兒很乖的，湫兒聽話！”“求求你，不要丢下湫兒！”

然而回應他的只有逐漸被黑霧吞噬的夢境，和醒來後滿身的冷汗。

弑父殺母。這是葉知湫的心魔。

暴雨侵襲三途川，沿岸落英缤紛的桃花枝杈盡數被風折斷。花瓣簌簌而落，将三途川的河水染成一片粉紅。高空之上，葉知湫一襲月牙白長衫、腳踏三千黑鴉的脊背，化作袅袅雲煙穿行于風雨間。他神情冰冷，嘴中冷笑着吐出兩個字：“魔修。”葉氏滿門被屠殺的記憶，湧動在腦海深處，讓他徹底癫狂！

落地、烏鴉散去。葉知湫單手撐青藍色油紙傘，在風雨中孑然而立——面前是魑魅幻境，無數魍魉鬼怪嘶吼着守衛結界。葉知湫扔掉油紙傘，精心凝氣片刻、随即一揮手，用內息驅散結界，抿唇輕語：“來戰！”

“何人叫嚣？”魑魅幻境逐漸消散，從中踏出無數魔修。最前面領頭的那位五大三粗的男子将扛在肩頭的女子扔到泥水裏，然後接過手下遞來的長戟，朝着外面嘶吼道：“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何人敢犯我魔修？”

葉知湫冷笑：“不知死活的蠢貨。”

五大三粗的男子瞬間被激怒：“能動手就別吵吵！”

瞬息萬變！無人看清他們何時糾纏到一起，刀光劍影如同三途川街上叫賣的走馬觀燈，長戟斬斷落雨、月牙白衣輕飄飄不沾半點黃泥。葉知湫仍舊單手撐着青藍色油紙傘，然而他游刃有餘的躲掉對方施展的所有術法。片刻後，那五大三粗的漢子已氣喘籲籲叱罵道：“你他娘敢動我一下試試！”

葉知湫已失去所有耐心，神情淡漠道：“你說，我敢不敢？”說罷，突然劃破空氣、刺目白光中祭出一把長劍，長劍通體瑩白、除了劍柄是玄鐵所鑄，劍身則是靠葉知湫的內息煉化而成的實體。劍身刻蓮花，剛出鞘便有徐徐龍吟。

五大三粗的男子當場腳軟：“軒轅劍？”他手指顫抖着、指着葉知湫道：“……不可能，你自己本身是邪物，又怎會有這種斬妖除魔的神劍？！這一定是假貨。”然而葉知湫不答，劍尖只一挑、他前胸瞬間炸開血花！血淋淋的傷口透過破碎的衣衫展露在衆人眼中，傷口上赫然烙刻着蓮花印。五大三粗的男子連忙就地盤腿而坐，周圍看熱鬧的魔修弟子也圍攏上來，擺出保護的架勢：“是軒轅劍無疑！”

一片嘈雜中，被扔在泥水裏的女子突然顫抖着呻#吟：“你來了。”她的聲音細微，在三千黑鴉嗚哩哇啦的叫鬧聲中；在魔修衆人嚣張的怒罵聲中，她的那一聲呼喚确實細微得可怕，如同針落地面。而葉知湫，還是聽見了：

被泥巴弄髒的臉逐漸被暴雨沖刷幹淨，花念雨憔悴的仰頭、朝着他所在的地方燦然一笑，聲音凄慘：“你瞧，我只是個凡人。連自保能力都沒有的、普普通通的凡人。”她頹然至極，輕笑着呢喃：“你不該來的。”

“哦。”握着劍柄的手攥緊，葉知湫隐忍着、故意裝出冷冰冰的模樣回複她：“然後呢，你要說什麽？魔修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救你，不過是順手罷了。”看見她這幅狼狽的模樣，他的身體就如同被生鏽的鈍刀捅穿般、撕心裂肺的痛！然而，他終究是強撐着、聲音冷漠的對她道：“你不要自作多情。”

五大三粗的男子瞬間反應過來，将長戟插到泥地裏、晃晃悠悠站起來笑罵道：“原來你們認識。”說罷，手中突然捏了個訣，瞬間紫色魔氣從地面冒出化作無數黑爪掐住花念雨的脖子：“那就去地獄做一對亡命鴛鴦吧！”

魔修是最特殊的一類修真者。他們嗜血殘暴，通過吸血或奪舍的方式，将別的修真者的法力盡數掠走。而且自身極容易産生心魔，心魔使他們強大、也會讓他們變成毫無理智的魑魅。可以說，魔修是人人得而誅之的存在。

此時，這位五大三粗的男子使用了秘法·禁術：“奪舍！”

“唔……”魔氣化作的黑爪瞬間将花念雨纏繞得嚴嚴實實，若她是肉體凡胎自然是立馬斃命，可惜，她不是。她是不死傀儡，這幅軀殼能讓她勉強承受住黑氣的吞噬。不過仍會承受魂魄剝離的痛楚，就像無數螞蟻撕咬一半的疼痛。

花念雨頭冒冷汗，忍不住喊了一聲：“疼……”

“娘子！”這兩個字，葉知湫還是喊出來了。他瞬間方寸大亂，三千黑鴉撕裂空間化作疾風席卷過去！然而兩人的距離太遠，在黑鴉觸碰到她之前、那五大三粗的男子已經用長戟劃破手臂，讓鮮血淋到地面，嘶吼道：“獻祭！”

魔修自殘，用魂魄獻祭。“奪舍之術”就會變成更為殘忍極端的咒法——中咒者會聽從施咒者的命令，在意識清醒的情況下被操縱。花念雨本就是傀儡的身子，極容易被這類術法操控，更別提現在是魔修獻祭的巫術。

如同身體沉入大海。光亮一點點被黑暗吞噬，而深海中隐藏着什麽不得而知。她驚恐的發現手腳不聽使喚，五大三粗的男子說什麽、她就會按照指令做什麽！

男子說：“站起來。”

她便站起來。

男子說：“殺了他。”

她便提起了長戟。

不！花念雨驚恐的看着這一切發生，然而卻無法阻止！她從喉嚨中發出好似饑渴的嘶鳴聲，如同野獸般把兩只手在地上略按一按，和身往上一撲，從半空裏竄降下來。說時遲、那時快，葉知湫就被她扳倒了。

“……”葉知湫根本沒反抗。他握着那把軒轅劍的手在顫抖，白色的劍氣劃破黑暗、将兩人裹在一處。他擡手擦掉她落下的淚，溫柔道：“別怕。”

花念雨跨坐在他腹部，雙手拿着長戟,高舉在空中。

男子說：“殺了他。”魔修一遍遍催促、一次次的下命令，讓她近乎崩潰！鋒利的長戟已劃破葉知湫的皮肉，血絲滲出來。刺目的紅，讓她無法抑制的陷入絕望：“不！”殺伐果斷的動作和眼中懊惱恐懼不甘的淚，矛盾至極。

“怕什麽。”葉知湫分明嘴角吐血，卻笑着、安慰她道：“這咒術只有沾了血才能解除，你便刺下去吧。”說罷，不等她的長戟徹底穿透，便用手自己捅了進去。他捂住嘴、血從指縫中滲出來。

花念雨崩潰大哭：“你個傻子！”

在風雨中簌簌而落的桃花瓣，落入泥潭，雖表面蘸了泥巴、卻仍舊倔強的漂浮着，不肯輕易零落在泥濘的土裏。她跨騎在他身上，葉知湫則半撐起身子、湊過去吻了她的唇。輕輕觸碰，片刻後，分離。

葉知湫原本就是煙雨朦胧中的如玉公子，此時凄美決絕的模樣、伴随着驚雷落下的“轟隆”聲，又頃刻間震懾了她的心。花念雨心髒狂跳，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麽。就突然聽到他低沉的聲音，他單手捂着眼睛、如同個幼童般哽咽，可憐巴巴的朝她撒嬌道：“花念雨，抱我……”

這一路上，葉知湫都在呼喊她的名字。可他每喊一聲，震耳的雷聲都會将他的呼喊蓋過去，一次又一次、仿若故意般壓抑着他的咆哮和嘶吼，讓他感到絕望——直到看見她的那一刻，那顆破碎的心、才終于被填滿。

花念雨摟住他：“嗯，我抱住你了。”

葉知湫破涕為笑：“好。”

雨停、風止，白光乍洩！軒轅劍身顫動、不停發出低低龍吟。葉知湫擦去嘴角鮮血，從地上爬起來，終于動怒：“來戰！”五大三粗的男子先發制人，手握長戟襲來！葉知湫見他撲來，只一閃，閃到他身後。從背後看人很難，那男子便把長戟插到地上、把腰跨一掀想要将葉知湫頂開，卻沒想到被葉知湫按住脖子、腦袋直按下黃泥坑裏去！男子被泥水嗆得淚涕橫流，掙紮不開，幾乎要溺死的時候，葉知湫松了手。

“來弄死我，有本事嗎哈哈哈哈？！”男子不肯認輸，他咳嗽不已，雙手撐着地、從泥潭中爬起來，突然發狠！手中長戟的方向一轉便刺來，葉知湫閃避不及，長戟擦臉而過，在面頰上留下細細的一道血口。長戟二度襲來，葉知湫怒喝一聲：“找死。”便一掌震碎了他的心脈。

然而男子笑得癫狂：“魔修豈能受辱，玉石俱焚吧。”

話音剛落，男子自爆！他修為不低，已達金丹期。此時自爆，內息盡數化作魑魅魍魉瞬間鋪天蓋地而來。三途川本已風停、雨止，現在卻又開始雷雨陣陣。炸裂開的力量，對于葉知湫來說不過是捏個訣就可避免的事兒，然花念雨毫無修為、無法獨自承受！葉知湫見狀連忙瞬步過去，護住她，自己卻因為沒時間捏訣而被擊飛——

片刻後，陷入死寂。花念雨顧不上疼痛，一瘸一拐的跑過去。葉知湫狼狽的落在桃樹上，她慌張的在樹下看那家夥一副蒼白憔悴的樣子，扯着嗓子大喊：“葉知湫！葉知湫！”

他沒動。

花念雨着急，直接踹樹。

他終于動了。

只是，葉知湫睜開眼睛的一瞬間，竟顯得整個人有些悵惘。漆黑色的眸子第一次如此無神，她聽到他喃喃細語：“我這是，在哪兒？”他神情空洞，似乎沒有意識到花念雨的存在，只是茫然的環顧了一眼四周。然後，疲憊的再度躺下，靠在樹幹上、抱住膝蓋縮成一團。

花念雨見他還好，暗自松了口氣，不自覺的就将剛剛崴了的腳放到地上。雖有些疼，但畢竟不是嬌弱得不行的丫頭片子。柔和了聲音，再度輕輕地喚他：

“葉知湫，你先下來好麽。”

他一愣，低下頭，這才看到她。

随即歪着頭沖她淺笑道：“好。”

那笑容，更像是一個疲憊的行者從萬裏之外的旅途趕回，風塵仆仆接過一碗熱水來喝一樣；像是寒冰初融，山崖間蜿蜒的小溪重新恢複潺潺細流的模樣。葉知湫笑得璀璨耀眼，雙眸中似有星辰大海。

他說：“從今以後，我不是一個人了。”

他說：“你會一直陪着我，對嗎。”

他說：“求求你，我會很乖。”

他很脆弱。

脆弱到不堪一擊。

下一章更新在12月20日。老規矩晚上8點21分47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