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12章
周琨钰在醫院總是戴着口罩,只有那雙清潤的眼露出來。
世界是很吵鬧的。
辛喬不常嘆氣,但她經常覺得,世界是很吵鬧的。家裏有各種老電器好像運轉不動的嗡鳴聲,走在路上有其他圓滿家庭的笑談聲,即便戴上排爆頭盔,還有她自己重重的呼吸聲。
可周琨钰的那雙眼很安靜。
她看向你,你就掉進長滿蒿草的河畔,那裏什麽都沒有,也許有風,你藏在一片草木裏,可以暫且忘掉不堪、不甘,也許還有那麽一瞬間的,能忘掉自己。
畢竟自己存在,思緒存在,痛苦就存在。
其實周琨钰也就望過來那麽一秒的功夫。
因為辛木重新埋下頭,把眼神收回去了。周琨钰也就随她一同把眼神收回去了,細語着跟她說了兩句什麽。
從辛喬的視角能望見她們握在一起的手,周琨钰撫了撫辛木的掌心,很輕的捏了一下。
辛木就笑了。
周琨钰站起來,微微曲腰大概跟辛木說了句再見,便往病房門口走來。辛喬下意識站直了身子,握着飯盒的手指捏緊。
周琨钰在醫院與辛喬就像陌生人。
說陌生人也不貼切,總之就像一切最普通的醫生和病患家屬,周琨钰對她并不特別。
比如周琨钰這會兒向她走來,還是和上次走廊裏偶遇一般,很輕的沖她點了下頭。
而就當辛喬以為她們要這樣擦肩而過的時候,周琨钰用低到只有她一個人能聽到的聲線說:“我今天挺忙的。”
“晚上十一點下班。”
******
熾烈的陽光撞在一起,碎成萬花筒裏的光斑,幾乎讓人眯了眯眼,耳畔似能聽到那樣的碎響。
周琨钰那一句,輕得好似人的錯覺。
她離開了,辛喬則握着飯盒走進病房,沒有回頭看,沒有求證。
她幫辛木把放在床上的小桌板展開,飯盒打開,飯菜的兩格分出來,筷子擺好。
辛木低聲說:“我現在又還沒做手術,你不用……就是,把我當個病人似的。”
辛喬看了眼辛木半蜷着放在被子上的手。
沒有人握了,顯得有點寂寞。
有那麽一瞬間,她想握住辛木的手——像方才的周琨钰那樣。
但她實在不是那麽柔軟的人。
口紅只是一個象征,生活早已把她磨糙了。她不能柔軟,不能缱绻,不能多情善感,她只能沉默的抿緊一條唇線,在生活一浪浪向她打過來的時候,盡量挺直自己的肩。
她說:“哦。”
她也不知更多的還能說什麽了。好像有很多想說的,可都跟吸滿了水的棉花似的堵在胸口。
倒是辛木開口:“吃飯吧。”
辛喬:“你吃。”
“你呢?”
“我吃過了。”
辛木眉毛拎起來:“你吃的什麽?”
“食堂,面。”
辛木蜷在被子上的手指蠕了下,又松開。
辛喬拉開椅子,在病床邊坐下。
其實辛喬知道她方才想問什麽。她想問:“面是最便宜的麽?”可十四歲的小姑娘把到嘴邊的這句話咽了回去。
因為她知道問出來也于事無補。
現在手術費是攢夠了。但手術又還沒做,誰知道将來還有什麽用錢的地方,辛喬又跟隊裏請了長假,自然是能省則省。
辛木只是低着頭,拿起筷子,把香菇炒肉裏的肉片撥得顫巍巍的,然後夾起來,喂進嘴裏。
辛喬忽然一下就很難過。
難過這種情緒很長時間被她屏蔽了。她不讓自己那麽敏感,通常是心裏酸一下、澀一下,也就那麽過去了。
辛木要是把“面是最便宜的麽”這句話問出來了,她都不至于難過。
可無論辛木看上去多麽開朗,她還是會把這句到嘴邊的話咽回去的、那種小姑娘。
這麽多年來,辛喬一個人,真的能夠算是把辛木照顧得很好麽?
辛喬莫名覺得,病房裏的空氣很稀薄。
她有點喘不過氣,但她不能深呼吸,怕被辛木瞧出什麽端倪。她只能緩緩調着自己的呼吸,放在膝頭的指尖捏緊,又放開,開口:“我對你的事,沒什麽原則的。”
她這句話壓得很低,但也不像服軟,就別別扭扭的。
辛木一下沒反應過來:“嗯?”
“第一次帶你到慈睦挂號,好幾天挂不上,我都想去找黃牛了。”
沒有什麽是與非、對與錯的原則。為了你,我會去做。
辛木怔了下。
低頭,抿着唇角,辛喬瞥她一眼,也瞧不出她是在笑,還是有那麽一點點的,想哭。
辛喬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說錯話了。
******
下午辛木繼續做卷子,辛喬又拿了個蘋果。
但她沒削,因為兩個人上午剛吃過一個,都不想再吃了。她只是覺得手裏空蕩蕩的,就拿着。
這時辛木擡頭,清甜的喚了聲:“寧叔叔。”
辛喬回眸,站起來拖了下椅子:“寧叔。”
寧萬鈞走進來,身後還跟着另一個方臉男人:“阿喬,還記得我嗎?”
辛喬愣了下:“韓叔?”
男人顯得很欣慰:“你還記得我啊。”
寧萬鈞和韓盛都是辛雷的老隊友,三人以前是一個排爆隊的。韓盛調職到外地的時候,辛喬才十歲出頭。後來辛雷出事後不久,寧萬鈞也轉崗了。辛喬和辛木也沒什麽親戚,這麽多年,寧萬鈞時不時會來看一看她們。
韓盛道:“我回邶城辦事,跟老寧一起來看看。”
寧萬鈞手裏拎着個袋子:“我們給木木買了點……”
“蘋果。”辛木接話,嗤地一聲笑。
為什麽住院總是繞不開蘋果,真的心酸又有點好笑。
兩人陪辛木聊了會兒,怕打擾辛木休息,便起身告辭。
辛喬送他們出去。
直到走出病房了,韓盛才說:“阿喬長這麽大了,聽老寧說,你也當排爆手了,好,繼承老辛的衣缽。”
辛喬牽了下唇角,那神情也說不上是在笑。
韓盛從口袋裏掏出個信封:“這個你拿着……”
辛喬伸手推:“不用,手術費我都攢夠了。”
寧萬鈞從口袋裏掏出個信封一并遞過去:“這是長輩的心意,給你就拿着,住院哪兒不是用錢的地方。”
辛喬想了想:“那我給寧璐拿幾個石榴,昨天我買了帶過來的,味兒還行。”
“好。”
辛喬回了趟病房,拎着個紙袋過來,寧萬鈞接過:“是俞教授給木木做手術麽?”
“還不知道。”
“要是我們有關系……”
辛喬笑笑:“醫院會安排的,能上手術臺的醫生,肯定都是有把握的。”
“你說得對。”寧萬鈞沖她揚揚手:“快回去吧,我們走了。”
直到下了電梯,寧萬鈞沖韓盛晃了下手裏的紙袋,苦笑:“你看看這孩子,不管怎麽樣都得還你點東西。”
韓盛順着往裏面看了眼:“诶,老寧。”
寧萬鈞這才發現,辛喬又把那兩個信封藏在石榴邊上給他們還回來了。
寧萬鈞嘆了口氣:“木木出生以後,日子不好過,她媽跟那有錢的走了,老辛出事的時候,阿喬才剛滿十八,這麽多年一個人帶着木木,攢夠了手術費。我有時候覺得,她心裏不是沒有氣,憋着股氣證明給老辛看,你走了,我一個人也能撐得下來。”
“當年那筆賠償費,她一分都沒要?”
“沒要,她不認那判決結果。那些有錢有權的人,她不信。”
“苦了她,也苦了木木。”韓盛心裏挺不好過:“要是能幫着找找關系,讓俞教授……”
“先別說咱找不到關系。”寧萬鈞拎着嘴角還是笑得發澀:“就算真能找,我覺得阿喬也不一定會接受。”
這麽多年,或許只有寧萬鈞這種很熟悉的人才能看出來,她平靜的表面下,的确憋着一股氣在較勁。
她一直在質問,那些有錢有權的人,為了自己的利益,為了替自己尋方便,到底可以做到什麽地步。
她問不到答案,所以她很怕自己也變成一個那樣的人。
“犟骨頭。”韓盛笑得有點心酸又有點欣慰:“跟老辛一樣,骨子裏傲得很。”
“是吧?”寧萬鈞跟着揚唇:“看着不愛說話,但那雙眼,像老辛。”
******
辛喬回到病房,辛木轉着筆問她:“那位韓叔叔,也是老爸以前的隊友啊?”
“是,一起替人家抓雞逮貓。”
辛木笑。
她只知道辛雷和辛喬都是警察,但不知父女倆都是排爆手。
在病房陪了辛木一天,入了夜,辛喬照顧辛木睡下。
自己拉開折疊床,躺了會兒,等辛木睡熟了,卻又輕手輕腳的爬起來。
她睡不着。
一個人邁出住院樓,走到花園,坐在長椅上。
夜深了,這裏一個人都沒有。辛喬雙手交疊,摳着自己的指甲,望着遠處的燈盞,微微有些出神。
以前這樣的夜,她就喜歡一個人在外面亂走,漫無目的。說不清為什麽,大概這樣沉沉的夜色,像片海,她把自己沉溺進去,暫且就聽不到那些日常發出的聲響了。
像周琨钰的那雙眼帶給她的感覺。
她坐了一會兒,身邊有輕輕的腳步。
辛喬的肩頓了下,摁着自己的指甲蓋,沒回頭。
當那陣菖蒲和槭木的淡香落坐于她身邊的時候,她開始反思,自己坐在這裏,是因為花園跟內部停車場同個方向麽。
她總想着周琨钰和辛木握在一起的那兩只手。
周琨钰沒說話,呼吸輕輕的。辛喬朝邊上瞟了下,看到她米白色的小羊皮平底鞋,細瘦的腳腕,還有她的西褲。
白大褂脫了。
辛喬很怕她挑着眼尾露出那帶點妩意的笑,問一句:“等我?”
事實上周琨钰什麽都沒問。她輕往辛喬這邊挪了挪,伸手,握住了辛喬的手。
辛喬的鼻息滞了一瞬。
其實辛木說她說得沒錯,她挺傲的。這麽多年不管多難,她也做到了不是麽,攢夠了辛木所有的手術費。
直到現在她才發現。
她中午一直盯着那兩只握在一起的手,或許是因為潛意識裏她也想要。
想要有人,來這樣握一握她的手。
她也累,她也怕。但她又擔心人發現自己的累和怕,所以辛木送的那支口紅才會那樣刺痛了她。
糾結極了。
她剛要掙脫,可下一秒,周琨钰把她的手拎起來。
把她食指的指尖,輕輕裹進了自己的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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