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16章
辛喬夾着煙,先是看了周琨钰一陣。
忽地勾唇笑了笑。
“你好文藝啊。”她這樣說道。
她的神情總是很淡漠,這體現在她即便勾着唇角,眼神裏也沒笑意。
“大概只有你們這種很有空的人,才會這麽文藝。”她走到垃圾桶邊,點了點指間的煙灰,再次回眸看向周琨钰:“說什麽人的背影會說話,說什麽我的名字是‘詩人賦有喬’。”
沒那麽文藝的,她轉回頭,盯着面前的垃圾桶。
慈睦即便花園裏的垃圾桶也有好看雕花,淡銀色的金屬面被擦得閃閃發亮。她想起她和妹妹蝸居的舊屋,沒有小區,一條窄街的盡頭有兩個綠到刺目的巨大垃圾桶。
沒有人及時收理,夏天會發出一種腐壞水果和爛菜葉混合的氣息。
“沒有那麽文藝的。”辛喬說:“我和辛木的名字,就是喬木,生命力旺,好養活。還有,我站在這裏,就是想出來抽支煙而已。”
周琨钰靜靜聽了一陣:“辛小姐好像很少跟我說這麽多話。”
可是,她很會抓重點。
因為她剝除了辛喬這麽多話的外殼,站在辛喬身後問:“所以你是說,你還好,對麽?”
辛喬背對着周琨钰,所以她允許自己抿了抿唇。
指尖的煙霧升騰,随着也許是夏末最後一只小蟲撲騰的翅膀,向着以溫馨做假象的淡黃燈光缭繞而去。
她放松了唇瓣,調勻了呼吸,才開口:“我好得很。”
一秒,兩秒,三秒。
身後寂寂的,周琨钰沒說話也沒動作。
辛喬的肩下意識繃起來,怕被周琨钰覺察,就在她刻意放松的一瞬,周琨钰踩着平底鞋走了。
很輕巧,幾乎沒什麽聲音,可一并消失的還有她即便在煙味中也能捕捉的淡香,提示着人,她的确是走了。
辛喬的肩塌下來。
說不上心裏是松一口氣的感覺更多,還是……
不,沒有還是。
******
辛喬再沒有去過花園。
手術日期定下來這事,好像沒對辛木構成什麽影響。
她每天看書,做卷子,偶爾很小聲的哼歌,不吵着其他人的時候,也會把音量放出來一點讀英語。
這會兒她寫着張英語卷子,把筆尖在草稿紙上劃兩道,又磕兩磕。
“怎麽?”辛喬從手機屏幕擡眸:“寫不出來了?”
“不知怎麽搞的。”辛木瞧一眼筆杆:“明明還有墨啊。我換支筆芯。”
她拉開筆袋:“慘了,筆芯沒了,這款筆芯只有在我學校那邊才買得到。”
辛喬瞥一眼她字跡的顏色:“藍色的筆寫不了,你用黑色的寫嘛。”
“你不懂,這是手感。”辛木神秘的搖手指:“寫英語必須用藍色的筆,寫語文數學必須用黑色的筆。”
辛喬笑了笑。
收了手機站起來:“我去醫院超市給你新買一支。”
“老姐。”
“嗯?”辛喬回眸。
辛木靠坐在床頭對她咧嘴,身邊是她替辛木拿到醫院來的玩具熊:“要好寫一點的。”
“知道了。”
走廊裏的陽光依然刺眼,辛喬在走廊窗邊邁步,被晃得有些睜不開眼睛。
是堅強還是怯懦?
她在心裏問自己。
像這樣把注意力放在一支藍色的筆上,好像生活裏沒什麽其他更大的事了。
這樣的她與辛木,是堅強,還是一味只會逃避的怯懦?
踏進醫院超市,她走到文具貨架邊。
先是掃了眼,的确沒有辛木所用的那種藍色的筆。
她挑了幾支試寫筆,在草稿紙上一一試過。
難寫。
難寫。
還是難寫。
辛喬握着筆的手指越來越用力,筆尖在紙面劃出一道尖銳的弧線。她聽見自己破音的聲線:“老板,你這筆為什麽一點也不好寫?!”
******
辛喬坐在超市外的長椅上。
灌木叢被修剪成飽滿的形狀,蓬勃的綠意上綴着點點小小的白花,陽光被那碧油油的葉片折射得更刺人眼睛。
辛喬卻忘了把眼睛眯起來,就那麽直愣愣的盯着看。
她想,人的破防,真的是意想不到的瞬間。
去找周琨钰的時候,她控制住了。
把玩具熊遞給辛木的時候,她控制住了。
在俞教授辦公室裏談話的時候,她控制住了。
卻在一個買筆的瞬間,她好似戴上了自己的排爆頭盔,陷入了那種“整個世界只餘自己”的境地,更遠一點的聲音被無限屏蔽,更近一點的聲音卻又被無限放大。
她聽到筆芯在紙面劃出的脆響,聽到自己尖銳到破了一兩個音節的聲音。
她知道收銀臺後的老板向她看過來,也知道周圍很多人的視線朝她投過來。
她瞧見很多人的嘴在一張一合,但她聽不到他們的聲音,只聽到自己破音的那一聲在耳畔不斷回響。
她張了張嘴,想說聲“抱歉”,卻發現自己像條被抛上岸的魚,發不出一點聲響。
哪裏是一支筆的事呢。
她掏出手機給辛木打了個電話:“醫院超市的筆不好寫,我去外面的文具店給你買。”
還好今天上午辛木沒什麽檢查項目,她可以暫且走開一會兒。
“不用啦。”辛木聽起來蜷了蜷腳,傳來被子的窸窣聲:“随便買支能用的就好了。”
“不能随便。”
她不會像周琨钰那樣說柔軟的話,她的堅持聽起來總是執拗而頑固。
辛木那邊靜了會兒。
“老姐。”她輕輕的笑了聲:“謝謝你啊。”就把電話給挂了。
辛喬手指用力捏着手機,拼命壓抑着自己內心的那個想法。
但她覺得辛木也發現了。
她內心有個很小的聲音說——“不要留下什麽遺憾”。
如果手術臺上,真有那麽一絲一毫的意外,她絕不能接受腦子裏反複回想的畫面是,辛木坐在病床上咧嘴跟她說:“要好寫一點的。”
難道連這麽一件小事她都做不到嗎?
她奔走在人流如織的街頭,其實有“文具店”這麽個明确的目标,但仍覺得茫然。她跑了三家文具店,挑了三支好寫的藍色的筆,走回醫院的腳步變得越來越匆忙。
當她出現在病房門口,高挑纖瘦的身軀半擋去走廊射進的陽光。
辛木擡頭沖她彎唇:“買到了麽?”
“嗯,買到了。”她表情平靜的走進去,把三支筆遞給辛木,拉開病床邊的椅子坐下。
她覺得自己有些大意。
不知辛木有沒有注意到她微亂的馬尾,和因微微出汗而黏在額頭的一點碎發,這樣辛木就會知道她現在的沉穩只是假象。
但辛木什麽都沒說,拿三支筆依次在草稿紙上試了下:“都挺好寫的。”
“嗯。”她掏出手機,佯作去看。
這件事,好像就這樣過去了。
******
周琨钰這段時間很忙,又加班到深夜。
往內部停車場走的時候,望見花園裏立着一個人。
辛喬的背影很好分辨,她瘦,肩膀的線條很好看,除了去公寓拜托周琨钰幫忙的那一晚,其餘時間腰永遠挺得筆直。
不知是常年訓練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跡,還是她就這麽傲,從不肯對着生活或任何人彎一彎腰。
從上次深夜遇見後,周琨钰已幾天沒在這裏見她了。
這會兒她的姿态和上次一般無二,指間夾着一支煙,對着花壇的矮羅馬柱,也不知在瞧些什麽。
聽到周琨钰的腳步,回了一下頭。
她的表情總是很淡,嵌在那五官清秀的臉上,唇珠很輕的動了下,但沒說話。
于是周琨钰先笑了下:“又在這裏抽煙?”
“還好麽?”
其實周琨钰每天查房時會和她遇到。
然而,病房裏有辛木,有其他醫護人員。
這句話的語氣好像是在問:不在衆人注視下的、無需表演的那個你,還好麽?
辛喬抿了下嘴角,還是沒說話。
周琨钰彎了彎唇,好像能明白辛喬對她的抵觸似的,也沒多說什麽,挎着包往停車場方向走去。
身後很安靜。
燈光很安靜。
月色很安靜。
快要和夏天一同消弭的小蟲很安靜。
爾後是一陣輕而急的腳步,其實那腳步也很安靜,像有什麽人壓抑着自己的一切表達。
這一切發生得很快,在周琨钰反應過來之前,發現辛喬握住了自己襯衫袖口露出的細瘦腕子。
辛喬拉着她轉身,她束在腦後的長發總要到了家裏才解開,這會兒發尾輕輕揚起,在夜色裏劃一個輕盈的小半圓的弧。
辛喬緊緊擁住了她,把自己的臉埋在了她的肩頭。
周琨钰的呼吸滞了一瞬。
辛喬的懷抱很熱。相較于近秋的深夜她穿一件輕薄襯衫的體溫,辛喬的懷抱很熱。
她還能聞到辛喬身上的煙草味,是辛喬熄了煙又扔進垃圾桶後殘留下的。
辛喬把臉埋在她肩頭:“抱一抱我。”
“我快瘋了。”
周琨钰垂着手沒動:“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周琨钰自诩不是什麽好人。
但周醫生必須是個好醫生。
如若辛喬把她當作醫生來移情,她決計不能做這樣的事。
辛喬沒擡頭,聲音低低的:“周琨钰,我知道你是誰。”
“我們第一次見面,根本不是在醫院。”
在你露出那雙溫柔到無可抵禦的雙眸時,你還根本不是辛木的醫生。
“我沒有別人了,你抱一抱我。”
周琨钰的心好似被扯了一下。
無論她初始的目的是什麽,那一刻,她的心髒好似被拴了根細線,用力的扯了一下。
她輕輕的擡手,擁住了辛喬。
她望着辛喬身後的燈柱,淡黃的燈光灑下來,讓人想起那天辛喬佝偻着腰從她公寓出來,但站在星光下燈光下,背又打得筆直。
辛喬在她懷裏顫抖着說:“帶我出去。”
“帶我到醫院外面去,透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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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