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22章

不過,在醫院裏躲開周琨钰這件事并不算太困難。

第一,她很忙。

第二,她也沒有主動來找辛喬。

于是這算辛喬人生裏難得寧靜的一段日子。每天就是睡覺,起床,打飯,坐在辛木的病床邊發呆,以及,削蘋果。

辛木盯着她咬蘋果的樣子:“有時候我都覺得,你是不是跟蘋果有仇。”

辛喬嘎嘣脆地又咬一口:“嗯?”

牙口真好。

這樣嘎嘣嘎嘣地把一顆蘋果吃下去,那天莫名其妙給周琨钰遞蘋果的傻事是不是也就消失不見了。

辛木又低下頭去看平板,說一句:“好酷啊。”

辛喬盯着手裏的蘋果核。

辛木:“你是不是至少該接一句,什麽好酷?”

辛喬擡眸望着她。

辛木嘆口氣,把平板拿給她:“你看,排爆手,感覺好厲害啊。”

辛喬心裏一跳,對着平板瞥一眼,又去看辛木。

辛木神色如常,問她:“你跟排爆手打過交道沒有?”

“我……”

說着平板裏的視頻一聲爆炸震響,辛木小小的吓一跳,辛喬的應答也暫且被截斷。辛木搖搖頭:“酷歸酷,不過還好你只是個普通警察,要不,我還挺擔心的。”

辛喬腦子裏是剛剛對着平板瞥那一眼。

那身排爆服,她太熟悉了,無論冬夏,只要穿上那身走一遭,額上就會不停地往下淌汗,夏天是熱汗,冬天是冷汗。

至于她為什麽當排爆手,說來也不是什麽頂高尚的理由。

一來,她從小跟辛雷學了不少排爆相關的知識,辛雷那時就挺開心的,說她是棵排爆手的好苗子。後來辛雷出了事,那富家子的賠償她一分沒要,排爆手的收入雖然不高,但對她來說,足夠穩定、有保障。

二來,更重要的,她迷戀戴上排爆頭盔的感覺。

厚厚的頭盔一罩上,整個世界只餘她自己。能聽到的,唯有她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很喧嚣,可是也很安靜。

生活在追着她跑,很可笑的,有時她幾乎能聽到生活咚咚作響的腳步。排爆的時候,很危險,她知道,可也只有在那種極度專注的時刻,她能暫且忘掉追趕在身後的生活。

這話,她不敢跟辛木說。

捏着蘋果核站起來:“我去洗個手。”

轉回病房的時候,辛木點開了一部小甜劇。她追劇的時候很少,有時做出了那麽一道很難的題,她會獎勵自己看一會兒。

這時看得一臉姨母笑:“哎喲喂。”

辛喬坐回病床邊,她咧着嘴:“不是,真挺甜的,在用腦過度的時候就需要這樣的工業糖精。”

她把劇情倒回剛才那一段,平板遞過來。辛喬已經洗過手了,于是接過。

是一段主角在漫天落雨中奔跑的戲。白襯衫脫下來高高舉起,遮住兩人的頭頂。看向彼此的眼神,怎麽形容……

辛木靠在床頭興奮的問:“你看到那小眼神裏的粉紅泡泡了沒?咕嘟咕嘟咕嘟的。”

然後辛喬就知道了,到底該怎麽形容這樣的眼神。

辛木把平板拿回去,又嘆口氣:“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看你露出這樣的眼神。”

跟催婚父母似的,想方設法在這點她呢。

辛喬從前真沒想過這回事,一件排爆服是她自己構建的護城河,她沒打算走進這個世界,也沒打算讓這個世界走進她。

現在辛木開始催,這種感覺,怎麽說,有些像高中拼命防止你早戀,一進大學恨不得你第二天就有對象。

辛喬懷揣着對這件事的陌生認知,認真想了下。

然後發現,呃,不太行。

她很難想象自己成為誰的女朋友,也很難想象誰成為自己的女朋友。她甚至試着把方才的劇情中代入她和周琨钰,然後,小臂就起了一排的雞皮疙瘩。

她有種松一口氣的感覺,那這樣看來,她是不是不喜歡周琨钰啊?

到了傍晚,辛木眨着眼問她:“老姐,你想吃馄饨嗎?”

“不知道食堂今天……”

“你去外面買嘛。”辛木說着,又眨了一下眼。

辛喬睨她一眼。慈睦食堂是為病患定制的,清淡均衡有營養,辛木吃了這麽久,難免乏味。

說真的,辛喬心裏有點開心。

一來,辛木很少對辛喬提什麽要求,哪怕是一碗馄饨。辛喬想,這是不是說明,辛木的精神也放松那麽一點了。

二來,辛木可以吃馄饨。

她背靠在病床邊的椅子上,眼神在辛木臉上兜一圈,又怕辛木發現她的矚目,很快的收了回來。

她的小姑娘還在,軟糯糯的,鮮活活的,面頰上一點淺淺的絨毛讓人想起蜜桃,一雙水靈的眼又讓人想起剛從藤上扒下來的葡萄。她想起辛木做手術的前夜,她一個人坐在走廊的休息區吃薯片。

那時她真的好怕,辛木以後再也吃不了薯片了。

所以她想把薯片吃幹淨,一片也不留。現下忖來,這想法簡直可笑。如果辛木真有什麽意外,哪裏是一包薯片的事呢。

薯片。馄饨。小籠包。

大概她從此吃到任何一樣食物,都會想,辛木再也吃不到了。

她不會哭,她從來不哭,甚至辛雷的葬禮上她也沒哭過。她只會像那晚握着個薯片袋子一樣,在自動販賣機慘白燈光的映照下,近乎機械的把食物往嘴裏塞。

幸好啊。

她的心髒被一只名為“劫後餘生”的大手包裹着,不停地揉捏,有些脹,又有些疼。其實辛木還沒出院,按道理,該繼續清淡飲食,但這只反複揉捏心髒的大手,讓她暫且放棄了自己的原則,站起來:“我去給你買。”

“真的?”辛木反而意外了下。

“嗯。”她點點頭走出病房。

順着醫院的小徑往外走,少了對辛木手術的擔憂,一雙眼好像才睜開來看生活,才發現慈睦的環境真正很美。這時節入了秋,姹紫嫣紅的映着韶光。她漫步在一片花香裏,盤算着待會兒買什麽口味的馄饨。

以及,要不要給辛木買一包薯片。

這麽想着,便又想到了那夜周琨钰等着自己吃完薯片,把自己帶到停車場,輕輕的擁抱落下來。

走了神,到醫院附近的小店裏點單時,店員哆哆戳兩下點單機:“要什麽口味?”

“得克薩斯燒烤味……啊不是。”辛喬掃一眼牆面所懸的菜單:“清湯,少油少鹽少味精。”

人大概不能太專注的想一件事,或一個人。

因為她拎着馄饨走回醫院的時候,遇到了周琨钰。

周琨钰正背着包往醫院外面走,下班了,不知怎地沒開車,想了想,大約限行,又懶得開另一輛車。辛喬先是抿了下唇,那時天已薄暮,路燈還沒開,辛喬望着暮色好似天青色的瓷,在周琨钰的身後鋪開,而周琨钰的那雙眼,是流淌于瓷上的水墨。

她們應該擦肩而過的。

她們應該在淡淡的雲和淡淡的天下。

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

在忽而亮起的淡黃氤氲的路燈中。

像兩個陌生人一樣擦肩,連衣袖帶起的風都不會相交。

如若,如若這時沒有下起雨來的話。

秋還不深,好像連老天也還眷戀盛夏,一場秋雨偏落得又快又急。人群着了慌,開始往醫院門口藝術雕飾的門廊下躲,這其中就包括周琨钰和辛喬。

一片混亂中,她們中間本來隔了兩個人,但那兩人很快被拿傘的親友接走,左右兩邊的人群一攘,辛喬和周琨钰就站到了一處。

先是一陣香。

周琨钰身上菖蒲和槭木的淡香。

無論辛喬怎樣看着對面一衆賣馄饨賣面的小店,怎樣看着路燈被澆得濕淋淋仍透出人間煙火味,怎樣想着方才打包馄饨、熱熱的清湯往蝦皮和紫菜裏一沖。

沒有用。

她眼裏看着人間,心卻被拉入了一片葳蕤的芳汀。周琨钰身上的香氣很奇妙,是她那雙眼眸的具象寫照,你走進那雙眼勾勒的水墨畫軸裏,鼻端聞到的便該是這樣一種香。甚至在那天晚上,辛喬挑開了周琨钰的襯衫,往她脖頸間湊去,聞到的也是這樣一陣香。

那樣周琨钰又清淡,又魅惑。又禁欲,又撩撥。

她身上的魅力感,是那種極端的矛盾沖撞出來的。比如她這會兒站在你身邊,穿着端雅的白襯衫和西褲,肩膀處落了一滴雨,濕噠噠地黏在皮膚上。你眼尾瞥過去,以為那襯衫料子會變得半透。

然而沒有,白暈開了,還是一片白。

這裏站着躲雨的無數人,大概唯有辛喬一人知道,她那端莊的白襯衫下,藏着怎樣繁複妖嬈的黑色蕾絲。

躲雨的人越來越多了,兩側的人又擠了擠,辛喬本是直挺挺的站着,不欲與周琨钰相貼,在經歷過玄關的那一晚後,她覺得這樣,不太好。反而是周琨钰先往她這邊靠了半步。

大概周琨钰更纖弱些,沒擋住另一側人群的推力。辛喬便也站定不再動了,讓周琨钰靠着她。

氣候不夠涼,秋衫不夠厚,貼住了,漸漸地,便能感到彼此皮膚的溫度。

辛喬想起那晚,她擁過,貼過,那溫度撫慰了她的戰栗,卻又引起另一重的戰栗。她站在一片薄暮裏肖想那個夜,站在一衆人群裏想念那種不為人知,心髒開始咚咚咚地跳起來。

周琨钰壓低聲音說了句:“你在看我。”

“什麽?”辛喬怔了下,才發現自己眼尾在往周琨钰的頸根上瞟。她知道那裏的皮膚很薄,連呼吸打上去都能染紅,周琨钰會先屏一下息,再把攢出的那口氣咽下去。

辛喬将自己的眼神扯回來,蜷了蜷手指,讓自己抓緊打包馄饨的白色塑料袋。像努力抓住人間的一片煙火,讓自己不至于跌入一片缱绻的绮夢裏去。

她确認了,無論她是否喜歡周琨钰。

這份悸動,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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