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是好人
是好人
這些糕點做得格外精致。
上面灑了點點的金色碎花,揉在入口即化的糕點裏,甫一進口,甜絲絲的桂花蜜就包裹住了舌尖,在唇齒間都泛起了甜。
好好吃。
烏憬很久很久沒吃過像樣的東西了,便是這撿來的糕點,他也抱膝蹲在地上,一口一口吃得格外認真。
很是珍惜。
說好只吃一口,沒忍住就吃了一整個,吃完第一個,就想着第二個……而後貪心地想昧下整盤。
雖然不知道剛剛那個身着官袍的人是誰,但能在宮中自如行走,想必職位也不低,也舍得拿這麽好吃的一盤糕點喂一只小貓。
那肯定也不會為了這落下的一盤糕點再回來。
既然都變成沒人要的垃圾了,
他撿走也沒什麽關系吧。
烏憬端起整盤糕點,準備把它悄悄拿走,他幹壞事前,也知曉要觀察一下周圍。
他獨自待着的時候,那些宮人一向不會守在她的身邊,方才那兩人又走了。
按理說應該沒人會看見——
他剛仰臉擡起眸,卻一時怔住,嘴角還殘留着一些糕點碎屑,愣愣地看着不知何時走回來的那位鶴補紅袍的青年。
對方長身玉立,眉眼溫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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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望去,光風霁月。
寧輕鴻眉眼低垂,靜靜地瞧着蹲在地上,仰臉看他的烏憬。
抱着貍貓的太監眼觀鼻鼻觀心,方才走到一半,主子又一言未發地莫名其妙調頭回來,拂塵心中納悶,看到此時蹲在地上的陛下時,才後知後覺,主子應該早就發現有人在一旁偷看了。
得幸的是,
主子現在心情尚佳。
拂塵便深深垂首,未多發一言。
烏憬有些心虛地擦了擦嘴,把那盤糕點推了回去,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偷拿的。”
寧輕鴻看了他半響,才側臉問,“拂塵,此人是?”
拂塵矮身,“爺,是陛下。”
寧輕鴻這才動了動眉眼,似乎是笑了一下,“陛下?”
烏憬沒出聲,呆呆地看着人。
時刻謹記自己是個傻子。
寧輕鴻又溫聲細語地問了句,“好吃嗎?”
烏憬點點頭,“好吃!”
寧輕鴻,“那便賞你了。”他似乎心情很好,似笑非笑地道,“拿去罷。”
拂塵低聲提醒,“爺,內閣學士都在金銮殿候着了。”
寧輕鴻,“是嗎?”他又像想起了這回事,道,“走罷。”
拂塵,“這只貓?”
寧輕鴻擡起指尖随手撫了撫貓身,“稍後再送回去。”
說罷,不疾不徐地轉身離去。
從頭至尾,除了一開始詢問的那兩句話,都沒再看烏憬一眼,等他們走後,少年還保持着蹲在地上的姿勢。
烏憬莫名覺得,他在對方眼裏,其實跟那只貓沒有任何區別,遇見了,逗兩句,但卻根本不會把他放在眼裏。
說白了,就三個字,不在乎。
是根本不在乎有沒有他這個人而已。
但那又怎麽樣?
他們本來就素不相識,對方不介意他偷拿東西,還肯把一盤糕點給他,人已經很好了。
等燕荷再過來時,烏憬已經把一整盤糕點都吃完了,那個盤子被他塞進了衣袖裏,小心翼翼地藏着。
燕荷看了眼時辰,“陛下,該回去了。”
午時前,宮人們都會準時過來,讓烏憬回殿裏。
烏憬佯裝不願,“不要。”
燕荷看他不聽話,威脅道,“小傻子你走不走?”她低聲道,“你用完膳可是要去給太後娘娘請安的,要是誤了時辰,有你好受。”
她說了一大通話,少年依舊神色茫然。
最後燕荷沒辦法,生拉硬拽地把這個小傻子扯了回去,午膳還是那清粥鹹菜,如今養心殿內更是連幾個宮人都沒有了,除了烏憬常去的案桌跟床榻這兩處位置,其餘地方都落了一層灰,也沒人打掃。
配着這一碗清粥,更是凄涼。
等烏憬捏着鼻子把這一碗粥灌下去後,又趴在案桌上休息了一會兒,才等來也用完膳,過來收拾碗筷的燕荷。
一刻鐘後,他就被帶出了門。
這是烏憬穿過來後第一次去見太後,他甚至不知道他與對方是不是親母子,心下擔心待會兒見面會不會露餡。
可沒過多久,當烏憬頂着日頭在殿外候了不知多久時,他就知曉了,他跟這位太後怕是沒半分關系。
這例行請安怕也是做個面子罷了。
太後見不見他,都沒人在乎,只要他人來了,請過安,這茬就過了。
偌大的深宮,
他竟舉目無親。
烏憬垂了垂眸,不知在想些什麽。
不曉得還要等多久。
他看了眼一旁站在殿門口畢恭畢敬的燕荷,有些無聊,站也站累了,索性一掀長袍,就地而坐。
燕荷餘光瞥見這一幕,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壓低聲音咬牙喊了句,“陛下!站起來!”
烏憬裝作沒聽見。
反正他是個傻子,不懂規矩也很正常。
除了傳聞中那位九千歲,也沒人敢傷害自己,頂多克扣克扣自己的份例,可他現在都過的那麽慘了,還怕什麽?
光腳不怕穿鞋的,
反正他累了。
烏憬抱膝坐在臺階上,下巴也抵在手臂上,有些昏昏欲睡,不到一盞茶左右,耳邊就響起由遠及近的走路聲響。
有些清脆。
不同于太監的走路無聲,侍衛走動時如影随形的刀劍聲,一聽就是個宮女。
烏憬本打算沒聽見,那腳步聲卻破天荒地在他身邊停了下來,圍着走了兩圈,只聽嗓音有些嫌棄地道,“傻子就是傻子。”
“沒規沒矩。”
少年抱膝的身影似乎僵了一下,把腦袋埋得更深了一點。
可沒人在意。
烏憬恍若未聞,靜靜地聽着燕荷笑吟吟地說着好話,“大宮女,既然太後娘娘騰不出空閑,那奴婢就先帶陛下回去了?”
那宮女道,“趕緊走,在哪睡不行,睡在太後宮門口,你也不教教這個傻子。”
“你才是傻子。”
突然響起悶悶的一聲。
烏憬擡起臉,他面上沒什麽表情,反駁的話也是小聲的,看上去像個不服氣的孩子。
燕荷吓了一跳,連忙呵斥,“陛下,這可是太後宮中的貼身大宮女,茭白姑姑。”
她語氣着急,是個人都能聽得出她言下之意,太後身邊得寵的人,招惹不得。
可他只是個傻子而已,不是嗎?
茭白咬緊後槽牙,“你說什麽?!”
烏憬哼了一聲。
茭白氣得不行,手一擡,就想去扯坐在地上的烏憬。
燕荷連忙矮下身,“茭白姑姑,陛下他孩子心性,您——”
話還未說完,在茭白将将要碰到烏憬時,他仰着臉,眸子帶着些害怕,卻不失天真,“等過兩天我見到千歲哥哥了,我就告訴他有人欺負我!”
茭白動作一頓,氣勢瞬間弱了下來,驚疑不定地重複道,“千歲?”她看了看燕荷,又看了看烏憬,暗自心疑。
九千歲不是一向不在意陛下嗎?
怎麽可能會去管陛下?
但她一想到九千歲那些雷霆手段,就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茭白不太相信,“燕荷,他說的是真的?”
燕荷硬着頭皮道,“九千歲的确每隔一段日子就會來看陛下一眼。”
茭白一聽就瑟縮地退後兩步,色厲內荏道,“趕緊把他帶走。”
燕荷連忙應“是”,拉起烏憬的衣袖,就把人給拽離了。
扯大旗做虎皮的烏憬暗暗松下一口氣,順從地跟着燕荷走,還得意地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在他面前耍威風的大宮女。
要是身後有尾巴,早翹得高高的了。
等離開了太後所住的慈仁宮,燕荷才後知後覺方才的陛下有些聰明得太過分了,她皺起眉頭,回頭看了一眼。
烏憬這時又當真像個傻子一般,呆呆地沖她笑了一下。
燕荷又覺着是自己多慮了,好心勸誡道,“陛下,你日後可萬萬不能再搬出千歲的名頭了,萬一哪日傳進千歲耳裏,可是要問罪的。”
烏憬裝作不懂的樣子,歪了歪頭。
回到寝殿後,
烏憬今日就再沒出去過。
半夜,他躺在床榻上翻來覆去地睡不着,想着事,在心裏一樁一件地數着。
今日他碰上那兩位太監,聽燕荷說,那兩人是內衛府安總管的人,也不知這安總管是誰,但總歸也是個有權有勢的人物。
那兩個太監才敢仗着身後有靠山,對他及燕荷這麽嚣張。
在慈仁宮也是,茭白背靠太後,是太後宮中的大宮女,所以燕荷才對她畢恭畢敬,不敢造次,有着太後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茭白也沒把他這個傻子皇帝放在眼裏。
那他呢?
他今日扯着九千歲的名頭,吓走了茭白,可對方怕的顯然不是他,而是那位殘暴不仁,視人命如草芥的九千歲。
好像人人都有靠山,抱着個大腿,
才能在這深宮中混個風生水起。
烏憬懷揣着這個念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第二日照舊清醒下床,洗漱完喝完一碗沒味的粥。
因為昨日沒睡好,精神不濟地來到禦花園後,他找了處地方坐下來,抱膝睡下。
今日當值的不是燕荷,是另一個他不面熟的宮女,對方把他帶過來後就不知道去哪了,只叮囑他別亂跑,就待在這個角落裏。
宮人們不允許烏憬去敞亮的地方玩,例如歇腳的長亭,過路的大道,都是不給進的。
說是怕沖撞了往來的貴人。
前日那個淺水池平日也是無人會去的,哪知不知怎麽被下令填平了。
烏憬今日穿得衣衫有些薄,青色的外衫顯得他露出的膚色異常潤白,入秋了,他有些冷,睡夢中也不禁縮了縮身子。
若不是要維持人設,他早就回去睡了。
耳邊蟲鳴鳥叫聲不絕,他睡得也心煩意亂,等熟悉的男聲響起時,還有些反應不過來。
“怎麽趴在這?”
“過來。”
是昨天那個人。
烏憬夢中驚醒,恍恍然看過去,對方今日依舊一襲鶴補朝服,立在遠處,紅袍堪堪垂地,正半彎着身,對一只趴在泥草上的小黃狗伸出了手。
骨節分明,指尖微曲。
拂塵依舊像昨日一樣,低着頭陪在他身後,小心翼翼地提醒道,“爺,這小畜牲瞧着像會反撲一口。”
那人渾然不在意,很是有興致地道,“昨兒一只貓,今日一只狗,這禦花園怎的這般熱鬧。”
那只小黃狗微微起身,向那只手走過去。
烏憬這才看出那只小狗竟是斷了一只腿,整半截都翻折了過去,只能拖在地上,一拐一拐地向前走。
拂塵,“怕是上天曉得爺要出宮,在這下朝路上給您添趣解悶兒。”他怪道,“竟還是個瘸的,您離遠一些,免得沾上晦氣。”
寧輕鴻微微擡手,做了個手勢,“不打緊。”
烏憬就看着那個人像昨日一樣半蹲下來,伸出手将那只一瘸一拐的小黃狗抱了起來,也不嫌髒,擡起那斷掉的一截腿,仔細瞧了瞧,一寸一寸很有耐心地摸過去,“怕是折了好些日子,血都幹了。”
那只小黃狗方才還戒備得滿眼虎視眈眈,現在被那人抱起來,卻安分得不行,細細看去,甚至能看到整個身子似乎都在抖,像在害怕什麽,喉頭都“咕嚕咕嚕”地叫。
狗是最有靈性的,
定是嗅到了什麽不好的氣息。
烏憬隐隐覺得哪裏不對,但他心裏卻詭異地冒出了一個念頭,一個他昨夜睡前思來想去也不得解的念頭。
拂塵,“倒是個可憐兒的。”
寧輕鴻笑,“也還算乖巧。”他想了想,“拂塵,去太醫院一趟。”
拂塵有些意外,賠笑道,“爺到底是個心善的。”
寧輕鴻摸着那只小狗,“瞧呢,還在抖。”他似笑非笑,輕聲細語道,“這狗都比人要機靈。”
拂塵霎時曉得自己說錯話了,緊緊垂下眼,屏住呼吸,“那爺還去嗎?”
寧輕鴻将那只狗放在拂塵懷裏,“去,為何不去?”
那小黃狗一到了拂塵懷裏,霎時就不抖了,瑟縮地拖着那條殘腿,蜷在太監手上。
“它傷得這般嚴重,總歸要治治的。”
“是與不是?”
拂塵連忙應“是”。
這人看上去還挺善良的,愛惜小動物,還很大方,也不知道這根大腿好不好抱。
但烏憬又想了想,
喜歡貓貓和狗狗的怎麽會是壞人呢?
于是在寧輕鴻轉身離去時,身後突然響起少年試探又大膽的一聲,“你……”
“你明日還會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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