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大夫

大夫

“陛下,陛下——”

燕荷在少年天子的身後不停喚着,她身後還跟着養心殿的其餘宮人,一同随着陛下上朝候在了金銮殿的側殿中,但因為現下沒人能管着天子,一個兩個的也只敢跟着,不敢上手。

烏憬只當作充耳不聞,捂着耳朵,似乎覺得吵,自言自語地道,“烏烏要找哥哥。”

“哥哥往這裏走了。”

“……烏烏找。”

越級殿就在金銮殿的後頭,相隔不過一刻鐘的步程,烏憬被寧輕鴻帶着來過幾次,早就熟門熟路。

只是內閣大臣們一行人的步履比烏憬快得多,等烏憬靠着記憶中的路線走到時,越級殿已經緊閉了大門。

守門的侍衛同內衛府太監都在遠階下候着,殿門周遭空無一人。

以免有旁人聽着消息傳出去。

烏憬來時,宮人們一一對他跪下行禮,他有些不适應地停了停腳步,卻因為避不開,只得硬着頭皮從一衆跪着他的人中間走過。

也無人敢攔他。

拂塵也躬身行禮,“陛下,千歲爺正在裏頭議事,偏殿備了茶水點心與厚褥子,您可以去歇歇。”他顫顫巍巍地勸,“若是想去禦花園同那小野犬玩也是可的。”

千歲爺沒說不讓天子進去,先前同內閣議事時,也分毫不避諱陛下,他一個下人,自然也不敢攔。

只是主子現在心情欠佳,拂塵萬萬不敢讓天子徑直進去。

他心中曉得陛下并不癡傻,是個能省事的,想隐晦地用言語提醒一兩句,千歲爺此時是個不認人的狀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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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他還未繼續說,就被佯裝聽不懂的烏憬直接問了一句,“哥哥在這裏?”

他指了指緊閉的殿門。

拂塵應了一聲,不等他再攔,就見少年天子眼睛一亮,小跑往上跑了幾步,像往常一樣,提起衣擺就在最上的石階前坐下,嘴裏念叨着,“烏烏乖,等哥哥出來。”

拂塵這才松下一口氣,卻也不敢讓陛下在初秋的清晨坐在地上,叫人捧來了氅衣與墊子,連同熱茶點心都一并端了過來。

只是烏憬坐的位置離殿門實在是近,都無人敢靠前,就連方才跟着他的燕荷及養心殿宮人都候在了最下首。

除了拂塵能近身,他只得勞心勞力地将這些物什一道一道呈了上來,生怕給天子伺候得不舒服了,待會兒被陛下在千歲爺面前告一狀。

烏憬坐着柔軟的墊子,披着寬大的氅衣,捧着杯熱茶小口小口地喝着,就算坐在階梯上發呆,也哪哪都很舒服。

他身後有人聲透過緊閉的殿門傳來,雖然有些模糊,但仔細聽,也能叫人聽個一清二楚。

只是大部分烏憬都聽不太懂。

唯一能辨別出的便是說話的幾乎都是旁人,寧輕鴻至今都還未出過一句聲。

他似是倦怠地聽着,又似不想理會。

“稀奇,太過稀奇,今日左相一黨的人怎麽都跟啞口吃黃連一般,一個字都不吐。”

“莫不是因為寧大人處置了一個碎嘴之人,起了威懾?”

“那人在金銮殿上也敢口無遮攔,沒個禮數。按照大周律法,早該拖下去打個幾十大板了,寧大人罰得還是輕了些。”

他們互相恭維着,卻只字不提今日寧輕鴻連朝服都未換,行禦道而來,登陛而不拜,聖旨前而未跪,不要說禮數二字,矜慢二字幾乎寫在了金銮殿上。

寧輕鴻把持朝政近十年,朝堂上下幾乎成了他的一言堂,所言非虛。

左相一黨的人若非留着有用,

早就被鏟除殆盡。

就連新帝剛登基,因天子癡傻,寧輕鴻代為攝政之時,太後都不敢仗着陛下此時過繼在自己名下,出言要垂簾聽政。

即便每日早朝,龍椅空懸,大周這些年也都未曾出過亂子,就可窺一斑。

衆人又繼續議道:

“茲事體大,這些小事就不必放在朝會上說了,既然左相接了旨,下一步計劃也該提上來了。”

“有理,屆時等左相一黨同世家争得兩敗俱傷,正是我們該出手之時。”

“也不知亂起時,能不能等到弑君的良機。”

“若是敗了……”

昏昏欲睡的烏憬驟然清醒。

等等,他剛剛是不是聽到了什麽不該聽的?

他沒有聽錯嗎?

哪個弑?哪個君?

烏憬恍恍惚惚地咽了咽口水,他下意識回頭望了一眼緊閉的殿門,再望了一眼正躬身俯首候在階下的一衆宮人們。

應該是聽錯了吧?

他剛剛是不是睡着做夢,幻聽了?

烏憬安慰自己,他低頭看了一眼手裏捧着的茶盞,片刻,小心翼翼地爬起來,收緊了指尖,攥着那杯熱茶,像拿着什麽護身符一般,慢慢走到了殿門前。

光明正大地偷聽。

反正也沒有說不讓他聽,只是不給他進去而已,他就聽一下。

就一下。

烏憬完全意識不到,衆人商議之事同方才的聖旨有何幹系,左相為何要同世家争鬥起來,也完全不知曉,左相一脈是當今大周天子最後的護身符。

若是沒有寧輕鴻在,

理應如此。

“若是敗了也無法,只有天子死了,大周才會亂起來,才能尋着個合适的時機……千歲爺才能——”

“若尋不着,屆時要如何收場?”

“可效仿先朝,扶持女帝。”

“大周還有兩位公主。”

一語過,四下皆靜。

烏憬聽得懵懵懂懂,似也要被這寂靜揪起了心,他沒有太緊張,只是覺着原來這個朝代過去也有女帝。

大周天子也能有其他人選,

他并非無可替代。

只是他想到這,除了背後有些發涼跟無措之外,卻并非很擔心。

因為他想聽的人,其實一直沒說話。

殿內似有人突然問,“千歲爺怎一言不發?不知大人是如何作想的?”

“寧大人?”

“……寧大人?”

烏憬也在迷迷蒙蒙地等着,不知是這沉靜給他的安心多一些,還是緊張多一些。

他并不懂朝堂之事,

心中的信任卻不知是從何而起。

寧輕鴻正阖着眸,指骨微微叩了兩下太師椅扶手,似在說,他在聽。

殿內衆人靜了靜,突有一人出聲,“臣有一事想問,不知大人可能為臣解答。”窸窸窣窣片刻,那人似作了個長揖,“不知寧大人為何讓陛下上朝旁聽?爺是……起了什麽新的念頭?”

一片沉靜。

那人繼續道,“前些日子,微臣偶然得知大人的府上逐出來一位民間大夫,只是那大夫不知被何人割了一條舌去,癡癡傻傻,只成日叫喚着什麽,只是啞了嘴後,含糊不清,讓人聽不太分明。”

“臣從照顧其的身邊親人得知,這位大夫似乎曾為陛下診治過,不知寧府逐他出來,是否另有隐情。”

……大夫?

什麽大夫?

除了宮中的太醫,寧輕鴻府上也有人給他診治過嗎?烏憬聽得迷迷糊糊的,心下卻有一種直覺般,心裏的不安慢慢放大。

他顫了顫眼睑,小心再小心地趴在門邊上聽着,側耳對着雕花木門上用來糊窗的碎金油紙。

那人一字一句,“還是陛下的病情另有隐情?”

衆人嘩然。

烏憬聽得不太明白,不知自己除了那場風寒,還有哪裏生過病?過了片刻,後知後覺,并不是他生了病。

而是這具身體原來自帶的天生癡傻之症。

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是……那個大夫診斷出了什麽,才會遭受這等非人的對待嗎?

烏憬猜測得斷斷續續,盡管大多與事實并不符合,卻仍叫他出了一聲冷汗。

殿內有人立即猜測道:“陛下莫非——”

“你私自探聽我的行蹤?”

那人的話被打斷,寧輕鴻語調緩慢,徐徐開口,他睜開眼,從太師椅上站了起身,似用眼神慢條斯理地環繞了一周。

“微臣不敢!只是此事若是當真,必然要早做打算,免得千歲爺周全難保!”

寧輕鴻似笑非笑地看過去。

那人硬着頭皮,咬咬牙道,“諸卿跟在千歲爺手底作事,自是信任爺的,只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此語實在膽大妄為,衆人紛紛驚駭。

立即有人想緩和氣氛,“說得難聽些,諸卿皆是在謀權篡位,天子癡傻,若是敗了,留人一命又有何妨,看時機行事即可——”

他話未說完,劍鳴之聲突起——!

即使隔着層碎金油紙,烏憬眼前似也被劍身反射的銀光刺到,只聽“砰——”的一聲響罷,說話人沒了聲響,殿內只餘一片死靜。

似有黏稠的液體向烏憬臉前濺過,又全被油紙擋住,他恍惚一擡眼,眸光全是一片血色。

金石相擊之聲再響起,似有人将劍丢落在地,寧輕鴻道,“乏了,此事容後再議。”

“拖下去料理罷。”

短短幾句,平靜得像未發生過什麽。

只餘烏憬僵在門外,不知殿內到底死了何人,他難以呼吸,隐隐約約能聽到遠處的拂塵壓低聲音道,“快将陛下帶回養心殿去。”

他力氣太小,幾乎反抗不得。

好似也從未想過去抗争。

烏憬只能被宮人拽着手臂,匆匆帶離。

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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