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20章

“我若能再得個女兒,定要如二姑娘這般,伶俐又讨人喜歡。”

“旁人面前慣會裝象罷了,幼時淘氣,大了纨绔,尋常小子且渾不過她,讓當娘的操碎了心。”

“說什麽纨绔?任俠豪爽,也是少見女中英豪,若生為男兒,當封大将軍。”

“夫人真是擡舉她了……”

一行人款款走出丞相府,為首兩位錦衣翠飾、依依相送的美婦人,正是容汀蘭與丞相夫人。

照微跟在容氏身後,登車前又斂裾向丞相夫人行禮,面上笑盈盈的,倒真像是得了幾句稱贊後便禁不住喜形于色的小姑娘。

直到登上馬車,揮帕與相府女眷作別,馬車駛離相府街巷許久,照微挂在臉上的笑漸漸消失,陰沉的目光落在腕間新得的血玉镯上,擡手褪下,欲摔又止。

容汀蘭撫摸她的鬓角,嘆息道:“今日讓你受委屈了。”

照微靠進容汀蘭懷裏,不說話,慢慢紅了眼眶。

回到永平侯府,照微急着回自己院中沐浴更衣,剛跨過月洞門,撞見祁令瞻正負手站在她門前。

緋色官服,烏紗帽檐,面如白玉,而目若深潭。

他沿階而下,走到她面前,端詳着她眼中未褪盡的淚痕,問道:“怎麽,與丞相夫人交游委屈你了?我見你們殷殷相攜,還以為你真要認她做幹娘。”

話語間暗含的嘲諷聽着格外刺耳,照微側過臉去,反唇相譏道:“幹娘哪比得上岳母親,說到底,怪我還沒有認賊作父的肚量。”

“你也知道你沒有肚量。受不了廉頗的委屈,就別作負荊請罪的戲。”

見她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祁令瞻擡手将她肩膀掰正,語氣嚴厲地訓斥道:“誰讓你自作主張跑去丞相府,你是去示威還是去受罪?旁人為你千思量萬打算,生怕你受一點委屈,你倒好……祁照微,算我求你,你能不能讓我省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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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樣算讓你省心?”照微問,“冷眼看着你以婚姻作筏,看母親自折尊嚴,而我躲在你們身後一言不發,這才算讓你省心嗎?”

祁令瞻說:“不然如何,你如今所做之事,除了讓自己難過,幫不上我任何忙。”

“那也好過置身事外。兄長,我自知救不了你,但我不能臨岸旁觀,至少要與你一同下水,體會過委曲求全的滋味。”

她忽而輕笑,推開祁令瞻的手,繞過他往屋裏走。

她滿是疲倦的聲音自身後傳來,悠悠落進他的耳中,“何況,姚鶴守清楚,永平侯府最恨他的人就是我,如今連我也願意請罪修好,誠意不可謂不足。”

祁令瞻心中不成滋味,“照微……”

“事情已經談妥,兄長且安心等着做丞相的東床快婿吧。”

祁令瞻嘆氣,“別這樣諷刺我。”

照微聞言頓住腳步,卻并未回頭,說道:“那你想看我如何,不計後果地反對,跑到姚家大鬧一場,将此事搞砸麽?你今日匆匆趕回來,不正是怕我如此嗎……兄長,此事關乎你我的前程,更牽扯姐姐的死,我明白,我不能再像從前那般任性了。”

話音輕和,落在人心裏,卻密密如針紮。

祁令瞻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輕顫,他心中生出些許無力感,迷茫地想:還是叫她受委屈了嗎?

照微繼續說道:“我兄長這樣好,本不該娶姚家的女兒,要我真心祝你夫妻恩愛,鸾鳳和鳴,我做不到,要我怪你,我亦于心不忍。那你說,我該怎樣待你才好?”

無論是贊許還是反對,她做不來,祁令瞻也都不想見到。

他回身望向她纖薄的背影,淡淡道:“你該裝作不知。”

“我不是聾子,”照微輕笑,“也永遠不想做聾子。”

她快步走回屋,梨花木門在祁令瞻面前關上,落了門闩。院中重又幽靜下來,夏日風袅無力,只微微搖動花影,掠起叢中幾聲凄清的子規啼。

得了姚丞相的默許,六月底,立後的诏書終于從中書門下通過,禦馬飛馳,金鞭開道,頒往永平侯府。

內侍省都知王化吉代為宣旨,他的聲音敦和溫厚,仍壓不住旨意中的铿然金石之聲。

“咨聞永平侯府之女祁照微,出身名門,天質毓秀,德溯尚書,行比春秋。文可冠群雄之卓見,武如臨鶴唳之英姿。風猷昭茂,照臨四方;道法乾坤,明申王化。朕嘉慕矣,立爾為後,作配朕躬,同輔王業,賜號明熹。”

立後的诏旨本應由北門承旨拟就、翰林學士弼正,歷代措辭雖有不同,但內容基本不變:先贊其容貌美麗,再頌其秉性謙卑,期許其能相夫教子,躬行女戒,以賢惠、恭順為美德。

然此封诏旨明文卻出自參知政事祁令瞻之手。

他從北門承旨鄧文遠手中截過金絲絹布時,起初無人在意,以為大局已定,只如從前那般走個過場。

可如今當衆宣讀,聞其字字尊揚,落地時無明珠細玉的纏綿,卻有日月同輝、龍鳳共禦之闊然。

包括宣旨的王化吉在內,衆人皆暗暗心驚。

照微跪地直身,揚臂承接聖旨,聲朗氣清,肅然道:“臣女祁照微,謹遵聖旨。”

是年為嘉始四年夏六月,據後世野史中載言,诏旨頒布當夜:“忽至夏雨如垂瀑,祛旱驅炎,迎爽納涼。此後田增碩苗,塞生沃草,是天降大豐之兆,以嘉明熹皇後之德矣。”

封後大典定在重陽節後,禮部忙着定流程,內侍省忙着裁制禮服。按仁帝時的慣例,天子立後可着通天冠與绛紗袍,此為皮弁之服,地位等同于南郊春獵。

祁令瞻卻覺得此舉不妥,為此特意寫了封折子,論述道:“昏禮以天地、宗廟、社稷為主,有鬼神、陰陽之意,當服衮服、戴冠冕,以最高禮迎之。”

他雖是三甲出身,做過翰林學士,但對禮制儀典的熟悉程度尚比不過禮部那些幹了幾十年的碩儒老頑。為了論證立後之禮當與宗廟之禮平齊,祁令瞻親自翻閱了上百冊禮制儀典,上可追溯到三代,近可尋例到前朝,短短一兩月之內,寫了十二封折子與禮部官員争論正統。

常是夤夜燈深,人聲俱息,祁令瞻伏案寫到眼前昏聩,手腕脫力,方起身走到窗邊,聽夏蟲切切,飛蛾撞盞。

他仍在默默起草腹稿,夏風拂面而過,阖上眼,他的腦海中浮現照微身着五彩翟紋深青織、頭戴鳳珠翠冠,與服衮冕的帝王同行,昂然接受百官朝拜的模樣。

她的美麗與氣度非小家碧玉可拟,定要國器重鼎與之相襯。他如今所争之一切,是為了讓她所得到的禮遇,能配得上她曾為之屈尊受辱、為之舍棄自由。

而不僅僅是為了仇恨。

鳳凰于飛,翙翙其羽,鳴于高崗,聲徹九州,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飲。這皆是照微所應有的,他會盡所能争取給她,直到千帆過沉舟,到他再也觸不到的地方去。

祁令瞻行至院中,見月下竹影搖曳過牆,另一側就是照微的院子,此時燈火俱熄,想已熟睡入夢。

九月立秋之後,他将再不會與照微僅有一牆之隔的距離了。思及此,血熱猶冷,難免生出幾分寂寞。

流光飛逝,蓮花落盡,玉藕暗成,轉瞬到了封後儀典的日子。

照微提前三天住進坤明宮,由女官教習儀典禮儀,到了這天清晨,寅時便要起床穿衣整裝。

祁令瞻最終以一己之力壓過禮部,争取到了與祭宗廟同等規格的封後儀典,她今日要穿的禮服要與長寧帝的衮服冠冕相稱,因此章文華美,層層繞身,十分繁瑣。

祁令瞻前來拜見時,女官正要給她梳頭戴冠,照微從鏡前轉過身來,兩頰花钿粲然,含笑道:“兄長到了。”

她說有要事相商,令女官暫退外殿,珠翠鋪陳的室內只剩他們二人,照微問他:“我請托兄長之事,兄長辦成了嗎?”

“帶來了。”

祁令瞻上前,從寬袖裏取出了兩塊比尋常形制稍小的楠木牌位,一書“大周故襄儀皇後祁氏窈寧之靈位”,一書“大周故西州團練使徐北海之靈位”。觀其字跡,皆出自祁令瞻之手。

照微掃淨桌上雜物,将牌位正供其間,跪地三叩首,指天起誓道:“今四方神明在上,鑒我誓言:惠愛之恩,莫不敢忘,血海深仇,經年必報。今以我為皇後,父親與姐姐若在天有靈,請助我事成。”

拜完起身,要将牌位收起,祁令瞻擡手阻下,說:“我也該祭拜。”

身份不同,祁令瞻沒有跪,站在兩方牌位前作雙手持香的姿态,周全三揖。

心中默默道:惟求風霜劍戟勿加她身,吾願代之。香火暫欠,過後再補。

收起牌位後,祁令瞻仍有一事,對照微說道:“尋常人家婚禮,出閣時母親要為女兒梳頭祈願,今日母親來不了,托我代她完成此禮。”

照微聞言一笑,将妝臺上的梳子遞給他,故作輕松道:“女官今晨才幫我新沐過,用的是最好的香膏,你可別給我梳成結。”

“不會,”祁令瞻繞到她身後,小心托起她濃密的青絲,溫聲道:“我來時剛用馬尾巴練習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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