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晚霞

第053章 晚霞

半個小時以後。

宋予白手握冰袋, 敷在眼皮上。

裴拾音渾身的熱汗貼在毛衣裏,癱在沙發上, 大腦放空,精疲力竭——

對于一個初次帶隐形眼鏡的人來說,摘鏡容易取鏡難,畢竟眼球在面對探入的異物時,天然就會閉眼防禦。

以至于在洗手間裏僵持許久,小小一間浴室地玻璃鏡,不知不覺間, 都被兩人緊張呼出來的熱氣給蒙上了一層水霧。

順利取下眼鏡的那一剎那,無論是宋予白還是裴拾音, 都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淩晨半點,提醒她入眠的勿擾鬧鐘再次響起,她重新拾起重逢該有的不耐,沒好氣地問他:“你到底什麽時候走?”

宋予白放下眼皮上的冰袋,沒帶眼鏡的視線隔着小半張沙發,朦朦胧胧地遞過來。

“拾音,我晚上還沒吃東西。”

宋家規規矩矩的一日三食, 她認知裏的小叔叔, 是規矩作息裏一等一的翹楚, 難得有這種三更半夜還沒吃飯的經歷。

“是我不讓你吃嗎?”

想到酒吧裏她邀請他吃小蛋糕時他那一副紳士有加的推拒,裴拾音簡直火從心起, 低哼一聲。

“明明是你自己裝腔作勢。”

宋予白重新将冰袋蓋回到因為摘鏡而紅腫不适的眼睛上:“抱歉,我真的以為你會開心。”

好端端一個驚喜臨到家了卻變成了驚吓,她會開心才真是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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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打量他一身周正肅然的打扮, 雖然隆重得難免有些戲劇化,但這也的确是他日常冬季的穿着。

裴拾音很難去形容當下這種複雜的感覺, 就像她明明只是為了在二次元裏找代餐,卻沒想到在三次元裏吃到了真主。

歸根結底,還是卞思妤壞,一天天不幹正事,就知道給她安排歹毒的劇本。

關鍵是,對方居然還好意思發消息來問她生日過得怎麽樣,她看到消息的時候,都不知道該怎麽回。

她現在心裏亂得很,好端端一個生日,高高興興過完,卻因為宋予白的主動脫馬,将她強行摁回到了那個不得不面對的選擇題裏。

雖然宋予白給足了她冷靜期,但她依然沒有想好,兩人之間到底應該是什麽關系。

她求愛不成,被無情拒絕,原本已經打算徹底放下的感情,卻在那個混亂不堪的試衣間裏,再次被他拖進泥沼裏。

好不容易降溫到50℃以下的水溫,再次有咕嘟咕嘟開始沸騰的趨勢。

越想越委屈,委屈的同時還忍不住生氣。

憑什麽他想要什麽就是什麽?

憑什麽他想怎麽樣就怎麽樣?

憑什麽自己永遠都要在原地等他?

她裴拾音!是不是就非得在宋予白這棵樹上吊死不可?

簡直可惡!

仗着他比把自己年歲長、身份高,就真的為所欲為是吧?

所以,她保持着那種對他很不客氣、很不滿意的語氣,惡狠狠地問他:“康師傅紅燒牛肉面,你要不要?”

宋予白又放下冰袋,600多度的近視眼虛虛遞過來,隔着小半個餐廳,問:“還有別的嗎?”

寄人籬下,你還挑剔上了?

裴拾音咬牙切齒:“康師傅老壇酸菜面。”

為了防止他再挑三揀四,頓了頓,又說:“愛吃不吃,不吃就走。”

距離早課還剩8個小時,她還有衣服沒洗、水果沒沖、隔夜的燕麥沒泡,就連書包、課本和電腦,她都尚未整理。

她所有的有條不紊和按部就班,都随着他的出現被打亂。

将兩桶不同口味的泡面丢在餐桌上。

無聲僵持的間隙,宋墨然突如其來的電話,打破了一室的沉寂。

裴拾音瞪了他一眼,用眼神警告他等會吃完就自己走,然後徑自拿起手機去卧室裏接電話。

宋墨然親切和煦的口吻一如既往,會關心她最近的飲食起居。

平常兩人每個月都會有電話通信,所以簡單的幾句寒暄,基本上就已經完成了例行公事的關心。

“對了,今天生日過得怎麽樣?”

宋墨然料想她今天慶生不見得會早睡,所以特地早晨起來給她打這通電話。

不提生日還好,一提到這個就讓她就忍不住想到此刻正在客廳裏的宋予白。

裴拾音一個頭兩個大。

“挺好的,剛剛把朋友送走呢。”

電話那頭“哦”了一聲,又問:“斯景呢?”

“斯景正在跟朋友打電話呢。”她随口扯謊,輕松自如。

得益于她跟宋墨然每個月的固定時間通話,即使她跟斯景分居兩地的,也可以完全掌握共同的時間。

謊言迄今沒有戳破。

偶爾幾次,斯景因故沒來倫敦,她也完全可以借口對方有課或者她手上有事來糊弄老人。

宋墨然多半也不會追問。

然而今晚不知道為什麽,等她再拿出這個說辭的時候,回應她的,卻是電話那頭長長的沉默。

裴拾音心裏打鼓,正猶豫該說些什麽轉移話題,卻忽然聽到宋墨然沉聲問:“還瞞着爺爺?”

簡短的反問,卻一個字一個字地敲在她胸口,悶聲叩擊着心髒。

電光火石的短暫錯愕裏,裴拾音的腦子裏反應過太多太多的猜測,然而她張了張唇,幾乎是下意識地問:“叔叔跟你說了?”

她跟斯景之間的同盟關系,最接近真相的,也不過就是宋予白在試衣間裏的那句試探。

宋墨然冷哼一聲:“一眼就看出來的事情,我用得着他提醒?”

裴拾音握着手機的手指緊了緊,抿着唇,小聲嗫喏着跟老人家道歉。

當着斯少東的面,應下裴拾音和斯景的婚事,本來也是無奈之舉,宋予白在海市那副神志不清的樣子,他這個做父親的,不可能不出手幹預。

繼長子身故後,碩果僅存的次子,絕不可以再鬧出什麽流言蜚語,否則說出去,他在寧城那些老一輩裏,都要擡不起頭。

所以,他只能縱容她撒謊,放任她一個人在異國他鄉折騰,想着或許時間和距離,能夠讓已經熱血上頭的兒子冷靜。

然而并沒有。

他所期望發生的,什麽也沒有發生。

他不希望發生的,樁樁件件都在失控。

這半年裏,宋予白隔三差五往倫敦跑,他又沒瞎,自然看在眼裏。

起初父子倆還會為此吵上那麽幾句,但後來他發現,這個到了叛逆期的兒子去倫敦,最多只是遠遠觀望,并沒有去打擾裴拾音的生活,他也算漸漸放下了心。

“怎麽,之前跟你打電話,從來不聽你提那個混賬東西,他今天來找你了?”

裴拾音頭皮發麻,支支吾吾了半天回不上話。

反倒是宋墨然已經先一步警覺,低哼一聲,罵了一句“混賬東西”。

原本以為兩個人會相安無事到春節。

沒想到,宋予白這耐心,連過年都熬不過去。

——這點定力,真是讓人瞧不起!

“他在發瘋,你別理他。”

他不知道裴拾音對宋予白是什麽态度,雖然親疏有別,但他也不可能真的眼睜睜看着自己眼皮子底下長大的小姑娘,不情不願地答應一些事情。

說出去,都是他對不起宋予年和裴蓉。

他已經夠對不起裴蓉了。

養的這麽個混賬兒子。

都不知道什麽時候起了這種歪門邪道的念頭,關鍵是,還不知悔改。

然而不知道倫敦的情況,他也不好問,怕聽到一些不該聽的,又得叫醫生過來量血壓。

只能輕咳一聲,交待說:“要是嫌他煩你,就讓他滾。”

裴拾音完全沒反應過來這對父子現在是這種相處模式,本能地“啊”了一聲。

宋墨然簡直都沒臉再提,臨挂電話,只能氣鼓鼓地又罵了一句:“他要是不想滾,你就說是我讓他滾的。”

結束通話,一下子信息量過載的裴拾音恍恍惚惚出了卧室。

宋予白已經吃完了一桶紅燒牛肉面。

已經被整理好的廚房裏,彌散着一股淡姜的味道。

裴拾音忪怔的視線落在沙發面前的泡腳桶裏,切薄的黃色姜片,在泛着熱氣的水面上于水波裏浮沉。

“你是不是接下來要來例假了?”

宋予白半蹲在沙發旁邊試好水溫,擡頭,示意她過來泡腳。

“來這邊會肚子痛嗎?”

她體質嬌,一旦水土不服,就容易各種不舒服。

夏天不能過熱,冬天不能過冷,否則每個月準時來的姨媽第一個跳出來抗議。

倫敦的這套公寓沒有地暖,到了冬天,全靠空調和随處可見的厚毯子禦寒。

想到宋墨然電話裏的囑托,宋予白在試衣間裏那一整套騷操作再次浮現在腦海——她開始反反複複在他身上尋找潛在發瘋的征兆,然而在他從容平和的目光裏逡巡了一圈,到底還是铩羽而歸,無功而返。

裴拾音忐忑地咬着下唇,應得也相當不客氣。

“關你什麽事?”

“愛人之前要先愛己。”

标準的“蘇辰和”式臺詞從他嘴裏出來的時候,裴拾音竟然找不出一絲違和感,憋着一口氣眼睜睜瞪了他半響。

宋予白非常坦然地拍了拍蓋在他膝上的擦腳巾。

“過來吧。”

“……”

已經太久沒被人照顧過了。

開學後入了冬,她感覺自己有課的時候,每天都過得匆匆忙忙,洗好的衣服來不及烘,洗碗機裏的碗筷也沒時間拿出來,甚至有時候到了晚上聽錄音回放挺遲了,甚至連敷面膜的時間都沒有。

太過不拘小節的生活方式,反而讓那些金貴的公主病遠離。

畢竟,她現在只有一個人,為了那點學分,為了能順利畢業,學渣生病了還得掙紮着爬起來去上課。

體溫偏高的水,浸沒過小腿,溫暖的暖意頃刻間覆沒過全身。

宋予白修長的手指在桶下仔仔細細揉捏、放松着她的小腿。

只是很單純、清白的細心照顧。

水波粼粼下,少女小巧的腳趾如同隐沒在水下的碧白珍珠。

——至少現在,他還是正常的。

裴拾音緩緩松了口氣,終于有餘力去了解其他。

她不知道她跟斯景的同盟關系,是怎麽被所有人猜到,所以這時候也只能小心翼翼地試探。

“宋予白,你這算什麽?”

下意識想從他手裏抽回小腿,卻再次被握住了腳踝。

“我跟斯景雖然不在同個地方上學,但好歹我們也訂婚了。”

宋予白面不改色,握着她的腳踝,将她的腳重新按回水裏。

“我們可以不讓他知道。”

他說的輕松、自在且随意,用一種前所未有為的縱容的、溫柔的、寵溺的語氣,幾乎是讓人放松警惕的聲音。

她有一瞬,懷疑自己的耳朵——

所以宋予白到底知不知道她跟斯景的真實關系?

知道還好。

但是如果不知道,以他的身份,這種異想天開,無異于是在發瘋的邊緣游離了。

然而這才是她最不知道該如何招架的事情。

修長溫潤的指尖,輕輕圈住她的踝骨時,在水流的緩沖阻力下,若有似無的摩挲,讓微微的癢意在水中升溫。

她舒服得差點沒叫出來。

察覺到她的反應,男人只是漫不經心地掀起眼簾,金絲邊眼鏡的鏡框在柔暖的燈光下,折出冰亮的光點,鏡片後的瞳孔裏,欲蓋彌彰的誘色裏天然仿佛是帶着暗欲。

“畢竟,之前又不是沒試過。”

“……”

暗搓搓地提試衣間實在讓人又羞惱又生氣,裴拾音在“他正常”和“他不正常”的天平上,最後還是投給了後者。

她恨恨地用腳尖踢了一下他的小腿。

濕漉漉的足尖在他西褲外洇出一團水漬,宋予白喉結微滾,卻神色如常。

“既然你早就知道了,還跟我裝什麽腔?”

他願意從容地放任她在倫敦自由自在,無非是他确定,他仍舊掌握着風筝那一端的引線。

她仍然只是一只籠中雀。

這個認知讓她沮喪。

她自以為是的海闊天空,也無非是他善心大發,給了她更大的活動空間,僅此而已。

少了斯景這個擋箭牌,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在第二天就被打包回家。

她的氣惱太過明顯,而宋予白也只是輕輕撩了一下眼皮。

他對她的判斷未置可否,只是很平和地示意她将腳放到自己膝上,讓他替她擦幹。

少女的足踝白如珠玉,被泡紅的足尖,似櫻花的蕊尖。

隔着軟巾包住赤足,能明顯感受到掌心下無骨似的柔軟。

然而對方溫柔的動作,于裴拾音看來卻似某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提醒——

“宋予白。”

“嗯?”

她忍了又忍,終于決定,在确認他發瘋與否的問題上,邁出堅實的一大步——

“你到底是不是足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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