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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趙景玄聞言,只無奈地獨自坐在轎子中,平複許久,才壓下心中的燥熱。

不多時,遠處響起一陣厮殺聲。

趙景玄一愣,連忙拉開轎門,便見一身玄色龍袍的連楚荊長身立于轎前。

清冷的銀霜自天際灑下,在連楚荊半束的烏發下瀉下一片銀白的汪洋。

聽到腳步聲,他微微偏過頭來,凜冽的下颚在月光下變得柔和,一雙平時看不出深淺的眸子中,也難得缱绻出萬丈溫柔。

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趙景玄看得有些癡了,頓在原地,就這樣看着對方。

不遠處的大理寺天牢門前,幾波人打得火熱,兩人之間卻是難得的和諧。

連楚荊的眼神望出去很遠,才慢慢開口。

“只因綠豆糕,是先生唯一會做的……”

趙景玄愣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對方在回答自己問出的問題。

記憶忽近忽遠,如荒原大漠一縷孤煙,看得見卻摸不着,還殘存着的,似乎只餘下唇齒間一抹綠豆糕的清甜醇香。

*

先生救下他後,卻沒帶他回皇宮,他大概也就隐約猜到要殺他的,是宮裏的人。

出逃了許久,連楚荊也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先生不說,他也就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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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知道先生最終将他帶向的,是山崖瀑布邊一廢棄了的小木屋。

開始時,連楚荊依舊對這個半路出現的救命恩人心有防備。

可這樣的防備最終在對方日複一日僵硬卻柔軟的溫柔中土崩瓦解。

先生不許自己叫他老師,卻握着他的手,教他執筆打拳,為他洗衣念書,帶着他去打叢林的野兔,也為他用竹子削出一把短弓……

先生功夫了得,生擒猛虎手到擒來,洗衣做飯卻樣樣都不精通。

唯一會的,也就是這綠豆糕。

連楚荊曾日日夜夜在腦海中一遍遍虔誠地發誓,自己和先生,絕不會一輩子困于一隅。

他原先不喜歡争,可有了先生,他只想要先生站到最高的位置,他要先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他曾以為崖底生活将是兩人的初始,卻沒想到今生所有美好的眷戀,竟都留在了那間破敗的小木屋。

趙景玄伸出的腳,終究退了回來。

相隔咫尺,亦是天涯……

*

連楚荊還困在回憶中,沒聽到拐角巷子裏幾聲窸窣的腳步聲。

趙景玄餘光瞥見,足尖一動,伸手便去扯連楚荊:“小心!”

幾個黑衣人見事情敗露,幹脆提起劍來,魚死網破地朝着兩人刺來。

兩人赤手空拳,趙景玄下意識就要摟着連楚荊撤離,懷中的人卻突然從靴子裏抽出一把短刃。

趁着趙景玄愣神,連楚荊推開他便朝着幾個黑衣人刺去,他手法狠辣,又快又準,一個側身便劃斷了蒙面人的咽喉。

蒙面人抽搐了兩下,還沒來得及捂住傷口,鮮血便噴薄而出,倒在了地上。

其餘幾人看着狠辣的連楚荊,抑或是總算在月光下看清了對方身上的五爪金龍,面面相觑便要逃走,卻被一柄從天而降的長劍壓下。

魏昭一身銀甲,揮劍間便要取了幾人性命。

忽而聽得小皇帝沉沉一句一句:“留人性命。”

便轉而挑了幾人的手腳筋,壓在了地上。

“微臣救駕來遲!”

說話間馬蹄踏破長街,不遠處一群身着銀甲的士兵手持長槍疾馳而過。

幾下便将大理寺天牢門口正欲逃走的楊豐一幹壓了個正着,其中竟不乏錦衣衛的身影。

趙景玄慢慢走到連楚荊身邊,眼尖地發現其中竟還有個女子。

那被壓下的黑衣女子被迫擡起頭來,竟是一臉憤恨的孫琴韻!

“陛下這回大張旗鼓,要的竟不是楊家……”

頭頂的月光被遮住一半,連楚荊沒擡頭,一雙薄唇微微勾起,隐在黑夜中:“攝政王真對她動心了不成?”

趙景玄将楊家的把柄送到他手下,他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

可……楊家掌的兵權他要,孫家的弑.母之仇,他也要一并算清。

孫家自孫皇後自戕,節節敗退。

孫家現任家主,也就是孫琴韻的父親,更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以至于連楚荊這麽多年來,竟都沒挑出錯處。

可沒有人願意久居人下。

孫家眼巴巴盼着,好不容易終于盼來了個皇後的位置,即使孫琴韻心知是狼穴,也不得不為了家族的榮耀拼上一拼。

可偏偏楊豐半路殺出,孫琴韻算盤落空又失了清白,心中積怨。

連楚荊卻早早讓人放出消息,說自己有意拉攏楊成平,要放了楊豐。

孫尚書吞得下這口氣,步步謀劃卻淪為孫家棄子,現在還在天牢的孫琴韻卻吞不下。

于是這位名譽京都的才女,暗暗籌謀,收買了一批人馬,一邊想趁亂除掉楊豐,一邊再趁着楊家劫獄假死逃出生天。

可惜,孫琴韻以為自己螳螂捕蟬,卻不知還有連楚荊這個黃雀在後。

趙景玄面上沒什麽變化,只是擡頭看看剛剛還明月高懸的天空,此時已經籠上了一層烏雲。

他嘆口氣:“終究是楊成平過于心急了!”

連楚荊沒說話,只轉身回了轎子裏,自懷中抽出一張帕子,将手上沾染的血跡拭淨,包成一團扔了出去。

趙景玄随着他回了轎子,淡淡地看着連楚荊動作。

“不是楊成平心急,而是他過于擅長審時度勢。”

楊成平眼見自己兒子被抓,又經連楚荊一番離間,便知道自己已經被趙景玄所抛棄。

他急不可耐另擇明主,恰巧皇帝這時向他抛來橄榄枝,他于是喜上眉梢便要去救兒子。

楊成平老辣,知道給自己留退路,只是動用了一些府兵和大理寺內應裏應外合,而埋藏最深的錦衣衛中的心腹則未曾動用。

可他哪想得到,孫琴韻請的江湖高手會來摻一腳。

府兵自然不是那些江湖中人的對手,眼看楊豐性命垂危,他忙中生亂,不得已請了錦衣衛來幫忙。

可他想不到……

連楚荊要的,便是釜底抽薪,便是要肅清錦衣衛中所有異己。

*

天邊的烏雲沉沉地壓下來,是要下雨的征兆。

連楚荊舒出一口氣來,掀開食盒的蓋子,卻發現竟已經吃完了。

他有些掃興地收回了手,扭頭卻見一旁的趙景玄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剛剛刺客的血有些濺在了面前人的臉上。

鮮紅的血在微紅的眼角開出一朵淫.靡的花,為他原本矜貴疏離長相添上了一抹豔色,昳麗得驚心動魄。

趙景玄忍不住伸出手來,要替對方拭去眼角的血漬,連楚荊下意識要躲,對方的手卻已經觸及了他的面頰,聲音帶着些喑啞的誘惑:“陛下別動!”

說罷,便伸出拇指,近乎強硬地摩攥了一下。

手下的皮膚極軟極潤,嬌嫩的皮膚不斷刺.激着他脆弱的感官,那夜的美好歷歷在目卻又有像是蒙上一層輕紗,想觸卻又摸不到。

再重一點,再重一點……

“啪!”

手上捱了不輕不重的一下,趙景玄才猛地回過神來,看着小皇帝面上的紅.痕發愣。

細膩白皙的皮膚,只要稍稍用力便會留下一道紅.痕,如那夜一樣……

連楚荊看着嘴角上揚的趙景玄忍不住皺眉:“擦便擦,那麽用力做什麽?”

惱怒,卻沒生氣。

趙景玄松開了手,眼神卻還是沒離開連楚荊眼角的紅.痕。

“還請陛下留下孫家。”

通.奸一事,可大可小,對楊家來說,亵渎未來中宮皇後,無論如何都是死罪一條。

但對孫琴韻來說不是。

京都才女美名遠揚,旁人當然不知她是自己給自己下了藥,她大可以說是被奸人算計,才一時糊塗,往後無非是受人诟病——

然而劫獄和□□不一樣。

但凡孫琴韻沒有這麽大的野心,不想着魚死網破,孫家都決計受不到實質的牽連。

然而現在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連楚荊手上緊緊握着孫家的把柄,眼看弑.母之仇終于要得報。

趙景玄卻要他停下來……

“為何?”連楚荊眼裏是幾乎壓不住的怒火,厲聲道。

趙景玄搖搖頭,只是看着連楚荊的臉,放軟了語氣:“孫家于臣有恩,臣不得不留。”

連楚荊沒說話,一張薄唇抿得死緊,眼裏的寒光冷得瘆人。

趙景玄同樣不甘示弱地回望着他。

連楚荊已經忘記多久沒人敢這樣無畏地直視他了。

似乎從他當上皇帝開始,身邊的一雙雙眼慢慢便都變得虛僞迎合,抑或畏懼尊敬。

而趙景玄卻不一樣,他的眼神張揚而熱烈,炙熱得像是一頭雄獅沖他張開利爪,不斷挑釁他的底線。

連楚荊忍無可忍地直起身子,掐住對方的下巴,冷冷開口:“于攝政王有恩,便算是于朕有仇,朕更不該放!”

其實孫家經此一番,便再也掀不起什麽風浪了。

但連楚荊要徹底除掉孫家,并不只是為了淡泊得他已經快忘卻的弑.母之仇,只是因為當初他登基時……

孫家,是趙景玄出手保下的。

趙景玄的下巴被捏得咯咯作響,他卻反倒勾起了唇角,他深知連楚荊要的,究竟是什麽。

他放軟了聲音,幾乎順從地垂下眼睫:“臣,懇求陛下,放了孫家……”

雄獅收起了爪牙。

短短幾個字,卻像是在連楚荊心底投下顆顆巨石,激起了陣陣名為快意的波濤。

他有些不敢置信地哼了一聲,勾唇道:“朕若放了孫家,攝政王願意給朕些什麽?”

“悉聽尊便……”

連楚荊放開對方的下巴,貼身覆至他耳邊,語氣諷刺而暧昧:“那攝政王,便來親自伺候朕一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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