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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這個所有的一切, 不言而喻。

便是他要登上那個至高無上的皇位。

不僅是為了自己,更是為了先生,為了讓先生重新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 讓先生不再東躲西藏,不再留有遺憾。

然而或許是他的語氣太冷, 先生聽完, 許久沒說話, 久到連楚荊覺得對方大概是生氣了。

而他大可以像平時一般, 撒個嬌服個軟将這件事翻篇, 可他也沒有。

連楚荊無數次想起那晚。

他想, 如果當時他能認清自己的心,放下那與先生相比微不足道的仇恨和欲.望。

那後來的這許多年, 自己是不是便不用一個人孑然一身, 獨自面對朝堂的風雪。

可等十九歲的連楚荊千帆過盡心中盡是荒涼,回首望去,卻也無法磨平當時那個只有十三歲的少年心中痛苦的尖刺。

也或許人總是貪婪的,明明珠玉就在身邊, 卻偏偏還是要拼盡全力去遐想滄海一粟的碎瓦。

于是那晚,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稚嫩卻堅定:“先生,我要報仇,要登上最高的位置,讓所有欺負過我的人……匍匐腳底!”

而後先生又愣了許久,長長嘆出一口氣:“小瞎子,先生從未拒絕過你什麽, 以往沒有,以後也不會。

因此, 你想要登上九五至尊,我便幫你,只願你穩坐高臺,不沾風雪……”

先生的語氣從未有過的認真,甚至鄭重地像是誓言。

連楚荊當時不懂,現在想起來,才驚覺對方說這話時,大概句句啼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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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看着自己養出來的孩子,最終還是被仇恨蒙蔽了雙眼,在泥沼裏越陷越深的無奈。

再後來,先生讓他伸出手來,鄭重地将一個物件兒放在他手上。

他驚喜地摸了又摸。那是一把寒鐵精淬的匕首,黑檀木的劍鞘上歪歪斜斜刻着小瞎子三個字。

先生送他這把匕首,舉世無雙,卻未開刃……

或許是想要他這輩子都不沾血腥,要他一輩子心如皎月。

可後來,這把匕首仍然被磨成了一把利刃,以最深最重的角度,插.進了不同人的心髒中。

連楚荊的龍椅旁,堆着屍山血海,森森白骨。要他這個皇帝,該怎麽一身白衣……

後來的許多日子裏,連楚荊每晚都獨自坐在帝王寝宮,輕輕地撫摸着那把匕首上歪歪斜斜的镌刻。

他甚至能在恍惚中看到一個年輕的男人,劍氣一出光寒九州,卻在微光搖曳的燭火下,笨拙不知所措地将自己所有的不甘與期待刻下……

那人的身形面龐模糊不清,連楚荊拼拼湊湊,卻無論如何湊不出一個完整的心上人。

他也想一醉方休,可他不敢喝醉——醉了的代價他負擔不起。

沒有先生,沒人能讓他踏實做個孩子。、

他只敢清醒地堕落,一邊深知先生回不來了,卻還是将自己困在那個自己編造的美好夢境中。

在心髒一陣強過一陣的劇痛中,他無比清晰地意識到——他要的根本不是報仇,不是皇位,而是先生能陪着他一起,相立于頂端……

魯朔曾無數次勸他走出來,放過自己。

可連楚荊怎麽能走,又怎麽敢忘。

他恨趙景玄殺了他先生,卻其實更恨自己。

恨自己的執念和貪婪,又恨自己自不量力。

殺先生的是趙景玄,遞刀的卻是他自己。

是那個說要陪他一輩子的小瞎子卻将他推入了深淵……

連楚荊覺得自己的眼前再一次模糊一片。

漆黑中從心底鑽出惡鬼,将周遭都變成了煉獄,森森白骨自四面八方破土而出,叫嚣着抓住他的踝骨,拉着他墜入阿鼻……

連楚荊覺得自己大概在顫抖。

他仿佛溺死的人渴求最後一根稻草,拼命想抓住些什麽,身體卻僵硬地不能動作。

心中像是被撕開一道巨大的口子,恰如以往任何一次一樣。

在像是被洶湧海水包圍的強壓下,心髒一陣陣發緊。他無力反抗無計可施,只能任由黑暗自破口而出,将他包圍吞噬……

“公子,公子,阿楚……”

自弱漸強的呼喊輕柔地在耳邊響起,有些不真實。

連楚荊卻覺得眼前突然亮了起來。

每一聲呼喚都遠得似乎來自天邊,卻又近得唾手可得。

像是自遠方冉冉升起的佛光,又像是曾短暫存在他生命中卻最終疲于黑暗中的光彩。

連楚荊拼命想要觸碰,想要汲取些許的溫暖,卻顫抖着蜷在黑暗中不敢伸出手來。

他怕得到,怕失去,更怕讓光明中沾染污雜。

他輕輕蜷起身子,企圖以最脆弱的軀體将自己保護起來……

然而就在這時,手背上被輕輕擡起,而後錯不及防被覆上——輕柔而帶着些微微的濕潤。

一縷發絲劃過,那人的唇深深印在上面,連帶着挺翹的鼻也抵在他手背上。

時間仿佛過得很慢,對方的體溫順着微微顫抖的唇鼻不遺餘力地傳過來。

溫熱的呼吸形如有質,在冰川上鑿開一個小孔,如清晨的陽光灑進波光粼粼的海,以燎原之勢溫柔強硬地到達海底,将苦澀和冰冷驅散一空。

連楚荊原本便不清晰的意識在這樣溫柔的波濤下層層打着轉兒,身體幾乎無意識地舒張開。

連楚荊的眼前短暫地出現一道強光,一個男子順着光走過來,目光只從指縫中透出去。

朦胧漸近中,那男子的臉卻漸漸清晰,鬓若刀裁,鼻如蔥懸,一雙眼中盛着融化冰雪的溫柔笑意。

——可這是那張臉上永遠不會出現的表情,或者說,永遠不會對他……

青天白日下他都能扯下一塊遮羞布,将自己的真實所想遮個清楚。

然而在夢裏,在他被迫撕下僞裝的獨處角落,他卻只能任由最深的想法無法自控地溢出。

因為在他最渴望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時,這只手的主人竟就是親手将陽光隔絕的人。

他的噩夢,他的尖刀,他無法束縛而被反噬的巨獸——趙景玄。

而他可悲又可笑地,滿懷着期待地……伸出了手。

在被抽離漆黑深海時,連楚荊覺得有什麽別的也從心中被生生抽離,而後噗通一聲落進了海底深處……

*

連楚荊睜開眼時,抱着他的臂彎正微微發顫。

一滴滾燙順着深深吻着他手背人的直鼻砸下,在兩人相觸之處洇開一小點濕潤。

手背上像是燃起了火,一路燒到了連楚荊心裏,将原先才長出了一些發綠的嫩草燒成了灰燼。

連楚荊輕輕閉上了眼,他的唇抖得不成樣子,像是下了很大決心:“對不起……”

趙景玄看着懷中人睜開的眼,似乎沒聽見對方說了什麽,只是用力将連楚荊抱進了懷裏,像是要把人融進骨血裏。

對方實在太用力,連楚荊只覺得有些喘不上氣來,卻似乎想到些什麽,任由對方放肆地摟緊他。

對方抵在他肩膀久久未動,許久才吐出幾個字來:“我還以為公子不會再醒了……”

連楚荊聽着這害怕又夾雜着撒嬌的一句,心中有些泛酸,扯嘴想笑,卻發現嘴角有什麽流了下來。

他下意識伸手抹去,果不其然看到一抹猩紅。

連楚荊剛開口想訓斥對方幾句,趙景玄卻像是先一步感受到他的怒氣,用頭在他脖頸蹭了蹭:

“公子別生氣,阿容只是怕公子醒不過來……”

“怎麽會醒不過來?”連楚荊聽到這句,不免失笑,轉而又有些惆悵地望向遠方,“只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罷了……”

一個叫他逃避不開卻無法正視的夢。

他拍拍趙景玄的背示意對方松開自己,環視一圈才發現周邊竟只有他們兩個了。

他後知後覺:“大俊他們呢?”

趙景玄扶着他站起來,走到角落撿了塊石頭回來放在手上。

連楚荊順着他擡起的方向看過去,黑乎乎的石頭似乎普普通通沒什麽不同,卻不難發現上面附着着一層粉末,散發着一股淡淡的硫磺味道,竟與之前讓他打噴嚏的怪味格外相似。

他、心中騰起一個不太好的念頭,偏頭問道:“難道……”

趙景玄将那塊石頭擲出,拍了拍手才點點頭:“是火藥,先前那次爆炸就讓我有些懷疑,我們在山洞中遇到的人再加上二次地動……

我懷疑是有人放了炸藥,那些人不熟悉地形,應該還沒逃出去,因此我讓大俊帶着其餘人先走了。”

連楚荊點點頭,轉而問道:“你覺得會是誰的人?”

眼下局勢還不算混亂,左不過三幫勢力:連楚荊的人,應天府的人和大衍宗的人。

連楚荊的話看似在詢問,卻實則在點他,結合連楚荊今日要來鳳凰山,趙景玄很快縷清了思路。

“是大衍宗的人。”

連楚荊沒說話,對這個回答不置可否,只是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大衍宗的近日要劫應天府糧倉,因此想炸了礦山,引起慌亂,這是其一。

其二,應天府在鐵業上的手不僅伸到了鐵票上,連生鐵開采也偷動了手腳,因此在不斷裁人。公子剛來便查到了,大衍宗沒理由不知道。

大衍宗此舉意在将應天府拼命遮掩的真相再添把火,等日後錦衣衛來時,兩方混亂,大衍宗便可從中渾水摸……”

然而趙景玄話還沒說完,兩人不遠處卻又響起一陣紛亂的腳步聲。

兩人下意識噤了聲,躲在了一塊石壁後,腳步聲漸近,避無可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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