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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少年溫熱的鮮血, 就這麽順着他顫抖的手流了下來,仿佛順帶着吸走了少年所有的生機。

趙景玄抱起一身素衣的連楚荊,怒吼着讓人去喊太醫。

宮裏瞬間慌成一團, 喧鬧哭喊聲震耳欲聾。

然而即使在這樣的混亂中,趙景玄卻還是聽到了少年輕得像小貓一樣的嗚咽:

“活着真累啊, 先生, 小瞎子來陪您了……”

趙景玄知道先生對于少年天子意味着什麽。

可他以為少年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就算失去了些什麽, 或許需要久一些, 但總歸會過去的。

然而少年的話就像一道驚雷在趙景玄耳邊炸響, 一切都失了色彩,只剩懷中的人在一點點失去溫度。

禦花園與皇帝寝宮的那條路頭一次那麽長, 長到趙景玄竟覺得自己無論多麽奮力邁開雙腿, 似乎都跑不過少年血液的流逝,賽不過生命的消亡。

“不要,不要……陛下,連楚荊!”

趙景玄終于忍不住失控, 幾乎嘶吼着喊出聲。

整個胸腔似乎都要在不斷呼進的冷氣中爆裂開來, 卻抵不過心髒傳來讓他顫抖的疼痛。

他不想活着了……

惶恐和無力從心底最深處升起,你追我趕交織縱橫着,連成一張無邊無際的大網,将這個平日總是冷靜自持運籌帷幄的男人死死困住。

他堅信,若當時天上突然降下神仙,告訴他天上的星星碾成粉能救連楚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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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都願意日夜虔誠三步一叩拜跪上西天,即使粉身碎骨也要摘下來捧到連楚荊面前。

可偏偏是連楚荊自己不想活着了。

他從未感嘆命運不公, 然而不想上天竟殘酷至此,連西行的道路都一點點為他封死。

然而上天總歸是眷顧的。

在萬念俱灰中, 趙景玄突然看到一絲微不足道的光明,卻足以讓他淚流滿面感恩戴德。

他拼命讓懷中的人保持清醒,語氣生硬而顫抖着:“活着……本王還沒死,你若死了,你先生的仇該誰來報?!”

話音剛落,懷中的人竟真的顫顫巍巍睜開了眼。

然而不等他從失而複得的巨大驚喜中緩過神,胸口的劇痛先一步将他飄忽的心神扯回了人間。

巨大的落差讓他有了瞬間的茫然,他低頭看去,胸口正中竟插着一把小小的匕首。

剛睜開眼的少年滿目冰涼突然猛地一掌,叫他踉跄了幾步,而後終于一個重心不穩,兩人雙雙跌倒在地。

劇痛中他強撐着看去,才看見方才還虛弱得仿佛要離開人世的連楚荊竟拼着一口氣爬了起來。

趙景玄這才發現自己忙中出錯,連楚荊手上的傷口雖深,卻刀刀不致命,更不會流這樣多的血。

他在騙他……

等他自混沌中想清楚這一切,趙景玄第一反應卻是高興。

幸好……他還不想死,還願意活着。

刀傷雖不致命,卻實實在在割在身上,月光下連楚荊的唇白得不剩一絲血色,卻是微微勾着的。

“朕當然不會死,朕要好好活着,送攝政王好走!”

說完連楚荊竟是還想上來補一刀,卻被及時趕到的趙景玄的私衛攔住了。

趙景玄被人扶起,順手便将胸口的刀拔出來止了血。

刀刃上溫熱未涼,咣當在地上滾了幾圈才停住。

趙景玄示意手下放開連楚荊,語氣中聽不出怒氣,連楚荊反倒覺得他有些高興。

“陛下身子不适,今晚所有去過禦花園的太監宮女一律流放寧古塔。”

……只罰宮人,卻對連楚荊的刺殺閉口不提。

連楚荊稚嫩虛弱的臉上還餘有震驚和迷茫,卻最終只是化作一抹輕得幾乎看不出的笑意:

“很好,你最好好好活着,朕早晚有一日,也要你匍匐朕腳下!”

“臣等着陛下……”

說完便不顧連楚荊掙紮,遣人将連楚荊送回了寝宮,算是對這次差點成功的刺殺判了最後死刑。

後來回去經手下來報,趙景玄才知道這不是連楚荊原本的計劃。

小皇帝原本想以自刎誣陷他。

弑君可是一個大帽子,一旦扣上,趙景玄再無翻身餘地。

連楚荊不僅想要他死,更要他身敗名裂地死。

而事實證明,連楚荊也确實做了完全準備,将一應人證物證都準備了個完全。

如果不是連楚荊突然改了計劃,趙景玄現在确實已經應是人人喊道的亂臣賊子了。

而究竟是什麽讓連楚荊收手呢?

趙景玄想不明白,只是在此之後加強了對連楚荊的監.視。

然而監視歸監視,他卻也不敢再将連楚荊逼得太緊。

這條路原本就是他強硬破開,一意孤行開辟出的,能偷來幾年已算恩賜。

然而那樣撕心裂肺的痛苦經歷了一次,已經夠他心驚,他決不想再經歷一次。

因此眼下,即使他再不想逼連楚荊,卻已經強硬地伸出手來。

語氣中多了些不容滞緩:“陛下現在必須回去!”

連楚荊跟他怄氣,卻也知道對方說得沒錯。

他的眼睛雖經過了大量清水的沖洗,但并不代表着高枕無憂。

于是他摸索着牆壁站起,揮開了對方伸出的手,冷冷道:“不必,朕自己走。”

然而他話音剛落,一雙鐵壁便自他腿彎穿過,而後身子一輕被人抱了起來。

無法掌控身子的失重感讓他的呼吸短暫地停緩了一瞬,下意識摟住了對方的脖頸。

對方看見他這下意識的動作,輕笑了一聲。連楚荊只覺得臉上一陣陣發燙,說不上是怒氣還是羞澀,偏頭便松開了手。

然而這一松,趙景玄也沒反應過來,連楚荊又看不見,身子一歪便要跌下去。

連楚荊倒吸了一口氣,已經做好了要摔下去的準備,卻突然覺得被人狠狠抓住。

這下兩人同時愣住了,趙景玄感受着手下觸感,半天沒緩過神來,甚至沒忍住在上面捏了兩下。

連楚荊瞬間只覺得警鈴大作。

那地方被人捏着的滋味可不好受,狠狠一個肘擊在了趙景玄身上。

對方這才松開了手,而後乖巧地将他再次橫抱而起。

連楚荊想着剛剛的種種,此時只慶幸自己看不見,否則他怕是只恨不得一頭撞死在牆邊。

然而眼睛雖看不見,剛剛被人捏了一下的地方此時卻正以不可控制的方式,提醒着他剛剛發生了什麽。

他拼命縮了縮身子,企圖用腿彎掩飾過去,趙景玄卻咳嗽了一聲,聲音喑啞:“別蹭了……”

意識到對方在說什麽,連楚荊更恨不得礦洞當場坍塌,将兩人一起埋在下面。

可想想遖峯和自己死于同穴,畢竟是龍脈,怎麽看也是天大的賞賜,想來對方也不配有這待遇。

兩人一路沉默無言,趙景玄的手掌寬厚溫暖,連楚荊竟漸漸也放下滿心的防備。

他雖清瘦,卻也到底身高七尺有餘,絕不算輕。

然而趙景玄抱着他,走在崎岖的石子路上,卻始終步伐穩健,竟叫連楚荊心中難以自抑地生出無名的安心來。

這樣的趙景玄與京都那個刻意賣弄虔誠的攝政王不同,似乎對他好是一件那樣尋常的事,就像呼吸一般自然而然。

不像攝政王,反倒……像雲容。

真誠得連楚荊從他身上看不見一絲的功利虛假。

可趙景玄始終是趙景玄。

即使他曾短暫地使用過雲容這個名字,卻也無法改變,他并不是那個無依無靠,只有連楚荊的男.寵。

而是手握生殺大權的攝政王。

然而想到這裏,連楚荊卻突然恍惚起來。

明明今天趙景玄才徹底撕下那張虛假的僞裝,連楚荊卻已經開始有些想不起來雲容的樣子。

仿佛那個曾短暫存在的人就這樣憑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趙景玄那張陰鸷好看的臉。

原來早不知什麽時候開始,趙景玄便已經不再滿足于扮演雲容,而是悄悄做了趙景玄……

可連楚荊卻始終未曾察覺,甚至……習以為常。

撒嬌的,溫柔的,強勢的,陰鸷的……趙景玄的臉和雲容的臉在他腦海中幻化的虛空中合為一體。

似乎每一張臉都是趙景玄的,卻讓連楚荊分不清哪一個才是真正的趙景玄。

他這時才驚覺,這麽多年來,他竟似乎一直都未曾真正了解過趙景玄。

或者說,從來只是想殺他,想報仇,想将對方制服……卻從來沒去好好地認識他。

趙景玄抱着連楚荊,根據兩人來時布置的标識一路摸了出去,刻意避開了人群,一路往江寧城中而去。

趙景玄不敢耽誤,進城便帶着人去看了眼睛。

所幸石灰粉藥量不大,加上清洗及時,不日便可恢複。

然而醫完眼睛,等什麽也看不見的連楚荊意識到兩人并未回大衍宗時,聽到的先是男男女女的嬉笑聲。

他下意識繃緊了身子,拉着趙景玄的領子,聲音中多了些他自己未曾察覺的柔軟脆弱:

“這是哪兒?”

趙景玄将人小心地安放在地上,輕輕牽住對方的手:“福春樓。”

連楚荊一愣,還沒說話,眉頭先皺了起來。

他雖知道自己眼睛有傷,無法向徐德勝交代不能回大衍宗,卻也不知道對方帶他來妓.院做什麽。

見連楚荊深深皺眉,趙景玄似是知他心裏所想,輕輕一笑:“來妓.院能做什麽?”

連楚荊被這無賴的話氣得轉身就走,随即便一個踩空差點摔倒,幸好趙景玄一手将人撈了回來。

意識到連楚荊真的生氣了,趙景玄這才收了笑容,伏在連楚荊耳邊:“放心,福春樓是我手下的……”

連楚荊一是沒想到趙景玄的手能伸這麽長,二也沒想到對方輕易交了底兒,冷哼一聲:

“無怪有傳聞,說攝政王府白玉為床,原是握着這個銷金窟。”

原先扮着雲容時,趙景玄雖也放肆,卻到底守着不敢逾矩,這時候恢複了身份,便也沒什麽好遮掩的。

他将對方話裏的諷刺抛諸腦後,語氣中盡是輕佻,輕聲道:

“陛下若有空,亦可以來試試攝政王府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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