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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他滿是不可置信地看着腹間插着的匕首, 而後極其緩慢地看向看滿手是血的連楚荊。
他渴望從連楚荊臉上看出些什麽,想問問自己的愛人為什麽。
然而少年天子的臉上卻一絲情緒都看不出。
這是趙景玄為他帶上的,矜貴而只容觀望的, 只專屬帝王的面具。
趙景玄看着眼前熟悉的人,看着這個他陪了十年的人, 在瞬間覺得有些陌生。
冰涼的刀刃貼着溫熱的肌膚, 讓他忍不住打起寒戰來。
連楚荊的話語比他的神色還要更冷上幾分。
嘴角譏諷的笑容似乎在嘲笑着趙景玄的自不量力, 又從容無力得讓人沒法反駁。
“趙景玄, 你說話總是這樣動聽。
可你回頭去看看我們身後的屍山血海, 遍地殘垣。
你憑什麽覺得你我之間的溝壑是這輕飄飄的幾句話便能填滿的”
趙景玄就這麽呆呆地看着連楚荊, 許久方踉跄着向後退了幾步,扶着石桌才堪堪站穩。
他本就不算鮮紅的唇愈發因為失血過多而透着一股蒼白。
趙景玄張了張嘴, 卻只覺得喉間盡是苦澀, 像是被連楚荊的決絕扼住,怎麽也說不出話來。
他想盡量在愛人面前顯得不那麽狼狽,可實在太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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腹間汩汩流出的鮮血很快染紅了他的整只手,連帶着他的指尖都疼得麻木起來。
他伸出手來握在那柄匕首上, 才發現那匕首的刀把處有些粗糙。
他頓了一下, 才抖着手繼續去摸。
其實到這裏就已經夠了。
但趙景玄卻還是自虐般,不斷在連楚荊震驚的眼神下,深深地,細細地去一遍遍在那短短的三個字上,而後看着自己的血滴落在地上,在兩人之間生生鑄造了一座以鮮血搭建的橫橋。
這三個字無數次在他午夜夢回時出現,無數次到了嘴邊, 卻又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這上面刻的是“小瞎子”,是只屬于先生和連楚荊的回憶, 是連楚荊放不下的心結。
他還在怪他……哪怕他以為自己找了最好的方式來解決。
疼到最後,趙景玄已經感受不到疼痛了,他只是覺得冷,覺得自己身上的溫度正以驚人且不可挽回的速度快速消逝下去。
兩人之間猩紅的鮮血紅得有些刺眼。
連楚荊強忍着一陣強過一陣的心痛,轉過身不去看趙景玄,只道:
“惡因種惡果,當初你砍下先生手臂,綁着朕去登基時,就該料到這天……”
趙景玄扶着桌子坐了下來,靜靜地看着連楚荊,終于是笑了出來。
他是早就料到了這天,他也以為這些年小皇帝的冷眼讓他早就對這一天的到來麻木不仁。
可似乎他低估了小皇帝的狠心,也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這天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他以為兩人已經放下隔閡的一天到來。
他以為自己還有時間的,他以為小皇帝起碼……是愛他的。
可顯然,腹間這把尖刀正明晃晃地嘲笑着他的自不量力,嘲笑他這些年的付出,嘲笑他的一廂情願……
趙景玄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他明明最不想在連楚荊面前展露狼狽脆弱的一面了。
可事到臨頭,他卻還是發現無論怎樣,他都卑微地想要一個答案,一個能起碼安慰這些年的苦難和付出的答案。
盡管他曾信誓旦旦地說着自己不要回報,不求結果,但他終究是個俗人……
“陛下,若我真的死在這裏……您還會想起我嗎?”
趙景玄破天荒地用了您,用了連楚荊期盼許久的敬詞,卻是用在兩人間血色彌漫,決絕相對中。
他明明可以問連楚荊,質問他為何自己一心社稷卻還是要被一把尖刀送上黃泉路。
他明明可以問這麽多年的付出和苦心,兩人間的情動生死相依,為何還是比不上那個等着連楚荊回去的先生。
他只是靜靜地看着連楚荊,看着兩人之間那道愈發鮮紅濃豔的,以鮮血鋪就的紅線,輕輕問一句連楚荊還會不會想他。
他哪裏是在問連楚荊會不會想他,他分明是在問連楚荊,你究竟是不是真的愛我?
可哪怕張揚狂妄如趙景玄,能當着滿朝文武的面讓皇帝聽他的,卻也不敢這麽問一句,究竟是不是真的愛。
其實他清楚,愛與不愛又如何呢?
連楚荊一定會要他死的,帝王不會允許一個權臣威脅皇權,學生不會甘願讓砍了自己先生一條手臂的人活下來。
所以如果他一定會死,他只能問問親手将刀刃捅進自己身體中的愛人,究竟會不會想他。
這短短一句話,瞬間在連楚荊波瀾動蕩的心上再起風雲,洶湧的巨浪一疊高過一疊,一浪大過一浪,直将他整個人湮沒在無邊的深海中。
巨大的壓力在瞬間如坍塌的高山般洶湧而來,連楚荊竟一時猝不及防嘔出一口血來。
鮮紅的血色順着連楚荊蒼白的臉頰流下來。
蜿蜒的血跡幾乎像是破開了那張無暇的面具,露出這個十九歲少年脆弱的底色來。
“趙景玄,你還是在逼朕!”短暫的回神後,連楚荊自巨大的壓力中得以喘口氣,歇斯底裏地尾音幾乎破開。
“為什麽要逼朕,為什麽誰都要來逼朕……為什麽……”
所有人都在逼他,逼着他成長,逼着他站起來,逼着他坐到皇位上,逼着他冷血無情,逼着他衆叛親離……
現在連趙景玄都在逼他,逼着他直視那個早早被藏在角落裏的自己。
他漸漸在極度的痛苦中抱着腦袋蹲下來,以最防備的姿勢将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
趙景玄縮成一團的連楚荊,忍着心髒處傳來的劇痛卻只是搖搖頭:“陛下,并非我在逼你……是你從來都不願意輸。”
連楚荊短暫地怔住了一瞬,而後緩緩自臂彎處擡起頭來,那張臉上孤傲依舊,卻又多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懵懂。
那是從小被裝進套子裏的人,在風雪獨行中無法找到自己的迷茫。
連楚荊愣愣看着兩人之間蔓延的血跡,似乎終于有了一絲慌張。
他看着趙景玄愈發灰白的臉色,終于忍不住站起來,跌跌撞撞跪坐在趙景玄面前。
連楚荊抖着手捂住他的傷口,倔強得像個非要将碎了的糖畫再拼起來的孩子。
在第無數次意識到趙景玄的傷口根本不可能愈合下,連楚荊依舊無數次将手捂了上去。
溫熱的血自他冰冷的指縫間流過,正如趙景玄流逝不可回的生機。
連楚荊似乎在這時候變成了一個徹底沒有思想的木偶,只剩進出的呼吸讓他還像個活人。
突然,一只大手輕輕蓋在他的手上。
他怔怔地擡起頭,才發現那是趙景玄的臉。
那只同樣染血的大手輕輕蓋在他臉上,溫柔地為他拭去滿臉的淚珠。
趙景玄的笑容比他的動作還要溫柔幾分,如輕撫過他臉頰的春風,卻吹不盡連楚荊心中的荒涼。
“陛下別哭,現在,你終于要贏了……”
說着,趙景玄的手依依不舍般在他臉上又輕撫了幾下。
在要離開的瞬間,連楚荊突然用上了全身的力氣,死死攥住了那只手。
連楚荊的語氣中是明晃晃的害怕,甚至短短的句子都連連帶着顫音:“不要……不要! ”
“朕不要贏了,朕不用贏了,朕不想贏了……”
連楚荊一連說了三遍,而後終于壓不住嗚咽:“若朕只是一介山野村夫,大可以放下你我之間的恩仇,什麽權利皇位都與朕無關……
可朕是皇帝,是大興的皇帝,是是無數百姓仰望賴以生存的信仰和希望。
我不想事事非要争個死活輸贏的,連楚荊不用贏的……
可朕是皇帝,是一國之君,所以朕不能敗,朕只能做常勝将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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