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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趙景玄覺得自己大概是已經死了。

最後的一絲記憶留在了魏昭帶着不省人事的連楚荊, 消失在了那條兩人來時并肩走過的小路上。

接着是地面越來越快速頻繁而巨大的震動,頭頂的亭蓋塌下來只在一瞬間,便将所以的光亮都奪走了。

趙景玄聽說人在面臨死亡時, 會有求生的本能。

但奇怪的是亭冠砸下來時,他甚至提不起一絲的欲.望去撐一下。

他在黑暗中一點一點感受着生命的流逝, 疼痛已經冰涼麻木了。

直到他失去意識地前一刻, 他才發現原來他真的已經不想活了——如果他的存在注定是連楚荊心中的一根刺。

他覺得自己大概是在做夢, 又或者去往了往生極樂。

身邊是一片迷茫的雪白, 而後這只存于虛空中的白突然在瞬間化為縷縷青煙, 如揭開帷布的戲臺, 将一個藍天白雲首先鋪展開來。

“喂!”趙景玄冥冥之中覺得有人在呼喊他。

他轉過頭去,僅這個瞬間, 一個只在他記憶中存在的草原就完全在他眼前陳陳鋪開。

綠草藍天, 一眼望去一望無際的草原,他下意識深深吸了口氣,是陽光混合着青草的香氣……是家的味道。

不遠處憑空出現幾匹駿馬,在烈陽下你追我趕, 為首的少女一身紅衣勁裝, 缰繩一扯将寶駒将将停在了趙景玄面前。

高大的黑馬渾身幹練,晃着尾巴在少女的牽引下在趙景玄面前打着轉兒。

少女神情飛揚,小巧的下巴輕輕擡起,和那人說不出的相似,尤其是其中不經意間的壓迫感,簡直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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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景玄的眼睛當時便紅了,看着紅衣少女說不出話來。

那紅衣少女終于說話了, 卻不是對他。

“喂,本公主叫你放了這個小奴隸!”

少女說着趙景玄許久沒聽見的亘羅語。

然而時隔多年, 這句話還是如镌刻般深深印在趙景玄腦子中。

就像是一把許久未有人觸碰的鑰匙,徐徐打開了那扇挂着生鏽大鎖,鋪就出一段帶着灰塵的往事。

這便是趙景玄第一次看見姬姳時的樣子,潇灑恣睢,就像她騎着的那匹馬,即便被拴着缰繩,心中也向往着萬裏的馳騁。

趙景玄下意識扯了扯自己的衣角。

他記得這時候自己渾身褴褛滿是污血,剛殺完了同自己同吃同睡的兄弟們,在姬宣的惡心得讓人作嘔的笑容下被栓上了繩子牽在馬後。

——美曰其名出去散散味兒,實際就是這些權貴要從自己殺人工具手上找到些樂子罷了。

然而他低頭看去,卻發現自己的手指自身體穿過。他現在原來連一個實體都不算,只是這虛空中一縷未散的青煙罷了。

他擡起頭來,看着姬姳揚起的臉,看着看着眼睛就酸了。

或許于姬姳而言,自己只是她于心不忍下的一次舉手之勞。

然而于趙景玄而言,他永遠忘不了這個翻身下馬的紅衣少女,解下牽着他的繩子,教他讀書寫字,讓他不再只是一把會殺人的刀,改變了他如牲畜般的一生。

而後來的事情,卻也不是他可以改變的。

野心勃勃的大興二皇子,處心積慮的相遇,僞裝出的儒雅和善,無一不讓這個渴望飛翔的姑娘神往。

然而一切卻都是淬着毒藥的糖衣,是毒蛇妖豔的紅信,是愛人包藏的禍心,是幾方勢力費盡心思的争奪……

最終的苦果都落到了姬姳一個人身上。

她失去了清白,失去了愛護她的父親母親,失去了往日的愛人,失去了國家……

最後在失去最後一絲利用價值時,被殘忍剝奪了活下去的機會。

趙景玄曾數次潛入那個荒涼得見不到一絲光亮的冷宮中。

卻看見那個曾一身紅衣鮮衣怒馬的少女,變成了蓬頭垢面渾渾噩噩的瘋子。

所有人都怕她,笑她,辱她,只有趙景玄還固執地覺得他的居次一定能回來。

于是不知多少次姬姳抓傷他時,臉上終于有了一絲清明。

趙景玄心中充盈着難以言喻的激動。

然而其實那時候姬姳已然行将就木,那雙曾靈動得像是能包羅滿天星河的眼,只剩下枯井般的無波無瀾。

姬姳枯木一般的手指将趙景玄手上抓出深深的血痕,她說:“殺了他,我要他處心積慮争來的國為他陪葬!”

這是那些年,姬姳唯一對趙景玄說出的清晰的話。

卻還是将趙景玄當成了殺人的刀。

殺父殺母,毀人清白。姬姳對自己這個庶生哥哥早就不僅是恨,她要他失去所擁有的一切,要他下十八層地獄。

趙景玄什麽也沒說,他不勸人善良,畢竟沒有姬姳,就沒有還能活着的他。

于是他說:“好。”

彼時先帝正為亘羅這個在姬宣手上愈發壯大的部落發愁,于是派了應澤豐深入。

可亘羅地形複雜,若不是趙景玄在其中推波助瀾,事情又怎會進行得如此順利?

他只是沒想到先帝能狠心成這樣,沒有招安,沒有勸降,甚至連城中的百姓都不放過。

或許他只是心虛,只是怕日後一看到這些亘羅的百姓,就想起自己為了當上皇帝不擇手段,欺她騙她的樣子。

所以整座城池,血流漂橹。

若不是趙景玄帶着人連夜挖了條暗道,亘羅的都城便将徹底成為一座死城。

他本想帶着姬姳和連楚荊跑的,可他想不到自己跑死了兩匹馬,最後也只見到了姬姳最後一面。

趙景玄是在亂葬崗将人刨出來的,說來可笑,亘羅的公主,皇帝的妃子,最後竟就落得草席一裹扔進亂葬崗的下場。

他抱着姬姳,心中猶如被千刀萬剮,眼睛卻幹澀得一滴淚也流不出來。

姬姳許久睜開被污血蒙住的眼,就這自己的血,在趙景玄手上寫了一個“連”字。

這便是在托孤了。

趙景玄一下就想起了那個總是躲在角落裏的小男孩,他竟就是姬姳的孩子,便是連楚荊。

姬姳在寫完這個字後,便徹底與世長辭。

趙景玄為她立了個無字碑,他想了很久,都想不到能在上面寫什麽。

姬姳這輩子從未做錯過什麽,然而最後父母死了,哥哥辱她,愛人負她,她似乎什麽都沒做錯,命運卻從不在她身上留情。

而歸根究底,似乎只是因為她愛錯了人。

趙景玄安葬完姬姳後馬不停蹄就往連楚荊身邊趕,卻還是晚了一步。

先帝怕落人口舌,幹脆一不做二不休,要殺死自己的兒子。

幸好趙景玄先前挖的那條暗道,許多姬姳原先的舊部也逃了出來,于是連楚荊才得以在先帝的天羅地網上活了下來。

趙景玄初次見連楚荊是在冷宮中,得以好好兒看看這個自己恩人的孩子,卻是在那個山洞中。

別的孩子學四書五經,學道德倫理,連楚荊這些年在冷宮,最先學的卻是該怎麽活下去。

所以他不得不步步為營,小心試探。

幸好連楚荊的這些防備都在趙景玄略顯笨拙的溫柔下被瓦解,築起了一道僅屬于他們兩人的高牆,将一切外人隔絕在外。

兩人像是兩個點燈夜游的旅人,在黑暗中互相點燈,報團取暖,互相攙扶着在艱難的世道向着并不明确的終點摸索而去。

趙景玄原是不想連楚荊再和大興王朝扯上什麽關系的。

直到那晚,那是連楚荊的十三歲生日。

趙景玄不會做什麽別的,只是聽說小孩最喜甜食,于是他又為連楚荊做了綠豆糕,只是這回格外大,端端正正的一大塊。

然而最後那塊綠豆糕卻沒一個人去吃。

他問連楚荊想要什麽,對方臉上的笑容在瞬間收斂,只餘冷漠,他說要奪回自己的一切。

趙景玄本以為将人帶到遠離權勢争奪的無人之境便好,卻沒想過被烈火焚燃的鮮花,無法久存于溫室中。

于是趙景玄還是點頭了,他似乎從學不會拒絕自己心愛的人。

一年。

當時的先帝連年征戰,大興早不複先前的繁榮昌盛,又或許是報應,後宮甚至沒有可以繼位的皇子。

內憂外患下,先帝一病不起,眼看大興王朝垂危。

于是趙景玄僅只用了一年,便只差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就可将連楚荊送上皇位。

然而也就是這時候,先帝終究是發現了有人在操縱朝堂。

趙景玄原是想殺了他的,這個害得姬姳一生零落的男人。

“朕要死了,大興內憂外患……朕只有那麽一個兒子了,朕需要一個人來幫朕。”

先帝這時候才不再嫌棄連楚荊母妃是外族人的血統。

其實即便先帝不說,趙景玄也不會讓連楚荊一個人面對朝堂那些如狼似虎的外戚權臣。

只是先帝實在太多疑了,他既需要一個能幫連楚荊的能人,卻又不能讓自己這最後一個兒子太信任那人,以免最後失了自己,也失了江山。

“所以‘先生’不能活,先生只能死,并且只能死在你手上……”

先帝打了個好算盤,要趙景玄親手殺死曾經的自己,以一個全新的身份,一個與連楚荊對立的身份輔佐他一輩子。

趙景玄卻只是笑,手中的匕首已經到了那位臃腫老态的男人脖頸處:

“你真以為我不能脫身?還是你覺得以你的将死之身能攔得住我?”

然而皇帝這樣善于操縱人心的人到底比他更狠心,他也笑了起來:“一個瞎子是無法登基的。”

趙景玄突然便驚覺這些年什麽藥都試過,連楚荊的眼睛卻始終處于将好未好的狀态。

“那不是毒,是蠱。”

先帝說這話時,麻木的眼神中閃過一絲精光,竟是為了算計自己兒子而興奮。

“蠱毒的毒蟲還在朕手上,朕的好兒子想要重見光明,趙景玄便不能是救他養他的先生,而只能是殺他恩師的攝政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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