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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哪怕烏孫使團确實是帶着目的來的, 連楚荊也沒有怠慢他們的道理。
趙景玄算是徹底被他軟.禁了起來,四大家也只剩下應家獨大。好在應澤豐這個首輔并非打算把實權抓得太緊,大有退一步的意思。
然而現在雖然關鍵位置都放了他自己人, 畢竟外患未除,連楚荊反倒不想讓這個首輔這麽早告老還鄉。
加上早年應澤豐的支持, 連楚荊此時倒想幫幫對方緩和他與魯朔的父子關系。
于是任魯朔不情願, 連楚荊便将接待使團的事情交給了這父子倆。
先生是早就找到了的, 按照連楚荊的意思, 魏昭怕擾人清靜, 安排在了最僻靜的一角。
連楚荊這些日子次次走到門口, 卻又轉了回去。
不是不想見,是不敢見。
不敢讓先生知道自己成了如今這幅滿手鮮血的樣子, 不敢讓先生知道自己愛上了仇敵還放過了他……
太多太多了, 他怕從先生眼中看見失望。
但連楚荊最後還是進去了。
等他失魂落魄地出來時,便碰見了早早候在門口的劉進忠。
看到他時連楚荊心頭一震,劉進忠是他特地放在趙景玄身邊的,他這時候來便是趙景玄出事了。
還沒等劉進忠迎上來, 連楚荊的腳步快了些:“怎麽了, 他出了什麽事兒?”
“王爺他不肯用膳,說是……要等您回去。”
連楚荊這才松了口氣,這些天事确實太多了,沒能顧得上趙景玄。
此時他這一鬧騰,反而給了他一個避風所。
小皇帝推開門時趙景玄正坐在床上喝藥,還是那碗黑乎乎的藥。
見連楚荊來了,趙景玄也沒有放下碗, 反倒是在連楚荊的注視下将那碗藥仰頭喝完了,才放下碗。
“陛下, 您來了……”
連楚荊慢慢走過去,輕輕擦掉他嘴角的藥漬,一雙眼中的波瀾都被極好地掩飾在了垂下的碎發中。
“不是說不用膳?怎麽這麽聽話,将藥都喝了?”
趙景玄撥開他的手,極其自然地放在手心把玩,垂下頭去看着兩只交疊在一起的手:“不用膳是想讓陛下早些來,喝藥是怕陛下不要我……”
連楚荊心頭一震,他果然早就知道了。
“明知道這藥并不是調養身子的,只是壓制你的武功內力,你還是喝?”
趙景玄抓着那只手,放在唇角輕輕落下一吻:“陛下要臣喝的,即便是毒藥,臣也甘之如饴。”
對方那雙眼睛中的愛戀不加阻隔地就傳進連楚荊眼中,直直落進他心裏。
連楚荊早覺得這人是生錯了性別,若趙景玄是女子,他定是獨霸六宮的寵妃,叫君王日日不舍早朝。
不對,即便趙景玄是個身長八尺的男兒身,他這個昏君也難以自抑地溺死在了他的溫柔鄉中。
連楚荊将手自趙景玄掌心抽出來,第一次光明正大地掀開被子,叫那條拴着趙景玄的鐵鏈大剌剌地擺在兩人眼前。
“這鏈子于你輕輕一掙便開,為什麽不跑?”
“陛下拿這鏈子鎖着臣,又拿出這藥來,本就是試探臣的。陛下想金屋藏嬌,臣喜不自勝……又怎會跑呢?”
混蛋……
連楚荊明明知道這是趙景玄管用的伎倆,一面撒嬌示弱,一面守株待兔地等着他事後內疚。
可事實就是這招對他實在太管用了,以至于無論用了多少次,只要對方是趙景玄,就一定能讓他心軟。
連楚荊輕聲嘆了一口氣,轉身便自懷中掏出一把鑰匙,輕輕幾下将鎖鏈解開了。
“朕原本想做得再絕情一些,直接對外宣稱攝政王死在了南下的微服私訪中……”
“陛下還是舍不得臣。”
連楚荊無奈地嘆了口氣,嘴硬在這時候也顯得徒勞,大不了便認了:“是啊,舍不得……
真不知道你是給朕灌了什麽迷魂湯,以至于你這麽傷朕。到最後,朕舍不得也殺不得……”
趙景玄輕輕伸出手來,将連楚荊摟在了懷裏。
懷裏的人動了幾下,正好将腦袋靠在他肩處:“朕将你所有的勢力都清掃了一遍,為朕所用,現在即便放你自由,你也只是一個無實權的王爺……
這些年的苦心經營都毀于一旦,你不後悔嗎?”
趙景玄搖搖頭:“不悔。”
其實他沒說,何止不悔,他甚至在慶幸。
趙景玄知道兩人之間的鴻溝并非朝夕能填滿的。
可他現在就像是個在茫茫雪山中孤獨尋找神宮的信徒,他找了太久,也尋了太久,因此當他看見神宮一角時,忍不住丢盔棄甲也要奔赴而去。
他不在乎再走一些路,更不在乎失去了自己的所有,本來他所努力的一切也只是為了能叩開神宮的宮牆。
最初時他以為,自己只有手握權勢,才能幫到連楚荊。
可等他真的手握大權時,卻發現自己已經不可避免地成為了連楚荊最大的敵人。
他小心翼翼地扮演着先帝要他做的權臣,卻日日都活在戰戰兢兢鐘。
他也想過将自己的權勢放手,可他怕自己放下這唯一的權勢,便徹底失去了利用價值。
他賭不起。
他知道自己和小皇帝之間總有生死決絕的一戰,于是他雖心有不甘,卻也安心死在了武陽山上。
可老天垂憐,他夜夜的苦想得到了回應。
連楚荊最終還是舍不得他。
只要知道連楚荊心中有他,那麽旁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趙景玄,朕原本是想廢了你的武功,讓你這輩子都只能依附朕,做個廢人……”
連楚荊自下鉗住他的下巴,讓趙景玄不得不低下頭來。
那雙眼裏像是下一瞬就要醞釀一場風暴,在轉瞬間陰霾漸起,卻又最終消逝在連楚荊的垂眸中。
“別讓朕失望……”
這已經他為兩人找到的最好的歸宿。
剩下的半句話他沒說出口,哪怕趙景玄已經是個光是存在就讓他如芒刺背的威脅,他還是選擇了留下他。
他願意相信趙景玄最後一次,相信他不會背叛自己,相信他對他一樣的真心。
眼見趙景玄又要開口,連楚荊忙一只手指點在對方嘴上,生怕對方這張不知天高地厚的嘴又說出些什麽讓他難堪的話來。
趙景玄看出對方的羞赧,不自覺地勾起唇角,倒真的沒再說話了。
連楚荊記挂着趙景玄還沒用膳,便傳了點心來。
劉進忠記着連楚荊的喜好,依舊照常往上端了盤綠豆糕。
只是剛擺上桌,連楚荊的臉色便微變了一下,他立馬如夢初醒般想起些什麽,轉身就招呼人要将那盤綠豆糕撤下去。
“不必。”見劉進忠一番折騰,連楚荊面上有些不快,只将人都打發走。
“陛下今日才去見了那位?”
趙景玄這時候實在不知道該稱呼那位“先生”什麽,只能用那位才讓兩人都不至于尴尬。
連楚荊沉默了一瞬。
其實從先生被接回京都的那一刻起,他就偷偷去見過先生了,一如他所幻想的那樣。
——一個精壯的儒雅男人,即便斷了一臂,但依舊能隐約看出曾經的意氣風發。
連楚荊在看到人的第一眼,便派人去查了他的生平,他才知道自己的先生真正的姓名。
齊念安。
一個如他長相一般的名字。
其餘的一切也都對得上,齊念安原本是亘羅人,父親是亘羅的高官,他自小習武又對姬姳忠心耿耿,因此才受姬姳臨終之托救下了連楚荊。
一切都對上了,明明連楚荊知道齊念安就應當是他先生,應當是他找了這麽多年,念了這麽多年的先生。
可今天他真正坐在齊念安面前時,當他能真正如他許多年前所渴望期待的那樣,好好兒看看他先生的時候。
他卻遲疑了。
他在想是不是時間真的是最狠心的東西,它不由分說地将層層的痛苦累加在兩人身上,又将兩個原本最親近的人變成了陌生人。
是的,陌生……
連楚荊不得不用這個詞去形容他的先生。
他在見先生之前,心中是局促不安的,是激動難耐的,是百感交集的。
可最後這些洶湧的波濤好像在真正見到先生時變成了一汪死水。
他不知自己的情感筏紐是否在那瞬間被人上了結,他只是覺得自己太冷靜了,或許是這些年的等待讓他喪失了激情。
可不該是這樣的啊,這是他等了五年的先生,是找了五年的先生。
怎麽能只是這樣平平淡淡地像陌生人一樣,連一句好久不見也說不出來呢?
于是連楚荊匆匆離開了。
甚至在離開時,齊念安還跟着宮人一起,為他行了大禮。
他聽到人跪下去的聲音,覺得自己的心裏好像碎了一塊。
直到見到趙景玄的那一刻,他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和齊念安之間缺了什麽。
趙景玄尊他敬他甚至臣服于他,卻從不将自己放在低人一等的姿态,他從來都知道無論身份如何,兩人都是并肩而行的。
而齊念安不一樣,他心心念念的先生似乎已經不再将他當成學生了,而是将他當做帝王。
因此哪怕齊念安一個為他倒茶的小動作,也能讓這些年來久處權利漩渦的連楚荊發現,對方在奉承讨好他。
或許真的死去的人才是最無可替代的,他們永遠光鮮亮麗,永遠保持着最好的樣子,在活着的人心裏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趙景玄,他真的是朕的先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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