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初上雲端（6）

初上雲端（6）

水曲宴是天界的大日子，是為了紀念宇宙開蒙、洪荒開化、萬物初生的紀念日。

在這一天，九曲星河水會轉向流過天界瓊樓玉宇的主殿神武殿，衆多象征着生命最基礎構成的星子會璀璨奪目地呈現在神武殿裏的衆神妖面前。

天界神妖們最崇高的信仰和敬畏不是什麽“神秘之力”或者“未知危機”，而是“生命”。

那條流淌在天地之間的九曲銀河，即便沒有生命的感知和情感，卻是一切生命的源頭和憑據，一切從一而生，一切又有道可循。

每一個水曲宴，和衆神妖在歡聚一堂，看着生命之水從大殿之外徐徐淌過。

同族同天界的大家就像是一個爹媽生出來的小孩子，回溯着自己驚心動魄又溫柔旖旎的來處，對自己的存在更多了幾分見解，以及甜蜜的歸屬感。

銀河晶瑩的銀光像幕影一樣映射在金麒麟藺蚩的雙眸上，他神情漠然，沒有節日的歡喜，也沒有厭煩了這個節日的無趣，只是平靜、平靜、平靜，平靜之中偶有細雷劃過。

他瞄了金座那裏一眼。

黑龍把窦榆圈在懷裏，貼的很近，不知道在說着什麽，二者的發絲兒都勾在了一起。

然後，他又無可避免地對上了女娲的視線。

女娲以一種悲憫的眼神注視着自己，就像她第一次無意中造出來驚雷和閃電，給凡間帶來了維持一周的山火時一樣，滿眼都是對生靈塗炭、生離死別的可憐、可嘆、可泣。

那神情，就好像在指着他的鼻子，告訴他：“藺蚩，你就是那道驚雷、那道閃電，給天地帶來了巨大的災難和毀滅！”

這些老神都是日薄西山、神即将隕了，還能這麽操心後輩的命運和行為，還真是大義凜然，可歌可泣啊。

藺蚩裝作沒看見女娲一般，把視線收了回來。

如果是在十年多以前的任何一個水曲宴，他就能見到宓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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宓蕤是一個特別漂亮的孩子，比太陽小一些，叫太陽哥哥，是第一代的月亮，是盤古的左眼。

盤古的神力主要集中在右眼裏，主要體現了太陽的光和熱，而月亮宓蕤，則什麽本事都沒有，全憑太陽和衆星子加持，才能發出一點小光，一言以蔽之，空有一副神格。

但是即便如此，宓蕤在天界也是個團寵級別的神物。

太陽哥哥分給他光亮，讓他有個一官半職的本事，衆神怕他在夜晚因為自己的光不夠亮而害怕，便都點亮宮闕在惶惶黑暗中陪着他，衆星環繞，好不寵愛。

月亮宓蕤就是這麽個被寵慣着長大的小娃娃，一頭天界神族标準的白發，面容姣好，身材勻稱修長，性格溫婉得如同月亮光，不刺眼中帶着一絲絲的清溫。

至于這麽一個面如冠玉的小宮主，最後是怎麽身死神滅，就連月亮這個用來形容他本人的稱呼，都變成了一個輪值的職位，藺蚩首先是恨的是盤古，其次是太陽。

明明都是盤古的眼睛，偏偏太陽有全部的光和熱，受天下生靈仰慕，左右着天下生命的生生不息。

太陽的所到之處，是光明璀璨，衆神伏道叩拜。

而月亮宓蕤呢？

分着他哥哥可憐他的一點殘羹剩飯，說是被衆星環繞，殊不知，那些在太陰之地守着宓蕤的神族，其實是在忌諱月亮帶來的黑暗。

太陰之地的黑暗就像避之不及的黑江，竟然在月亮所在之地蔓延變大，烘托着月亮更加明亮。

月亮或者宓蕤肯定和黑江的存在脫不了幹系，他們背地裏說。

但是，因為月亮從出盤古，只好在宓蕤面前裝成恭恭敬敬的樣子。

細小的恨意如同江水滔滔不絕，即便隐藏在背地裏，那蒸騰出來的冷濕之氣，在太陰之地生活了數年的宓蕤，又如何感受不到。

“他們為什麽恨我？”

藺蚩記得月亮問過他。

藺蚩：“他們大概是嫉妒你吧。”

月亮：“我從來沒做過讓他們想讓嫉妒我的事啊……”

藺蚩：“這不怪你，嫉妒是從他們心裏長出來的，借的他們的身體，和你有什麽關系？”

“嗯……”

月亮宓蕤嘆道，但好像并沒有聽進去，盤古去月宮找到了他，不知道和他說了些什麽，月亮突然性情大變。

不再像在藺蚩身邊那樣溫吞和呆萌，多了幾分濃重的冷清和陰郁，以及旁人勿近。

在此之前，宓蕤在藺蚩身邊做過幾年文官，所謂文官，就是幫着藺蚩批閱一些官方文書，審核一些命格司的卷宗，幹的活兒輕松自在。

重要的是，可以讓這個漂亮的孩子一直待在藺蚩身邊。

宓蕤當初很容易就答應了藺蚩招呼他來神武殿當差的事，但是經過盤古的幾番密談，宓蕤變了。

“對不起，我辭官。”

宓蕤近期突然的性情大變已經很讓藺蚩摸不清頭腦了，又提出這個要求，更加讓藺蚩不知所措。

他只當宓蕤是因為意識到大家對他的“寵愛”，只是糖衣炮彈的“不信任”和“監視”，而心情不好而已。

“怎麽？是神武殿哪裏不入月宮宮主的眼了麽？說出來，我都改。”

向來很好說話也很聽話的宓蕤這次沒有打算和藺蚩多掰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甩袖走了，留下一句冰冷的話：“沒怎麽，月宮事情多，沒功夫再在這神武殿陪着大人渾渾噩噩了，大人再找別的文官吧。”

然後，宓蕤就再也沒有出現過，藺蚩以為是小孩子鬧脾氣，親自去月宮找宓蕤，結果，月宮空無一物，只剩下了一座寒凜的大殿。

藺蚩問武官：“宮主呢？”

武官不知道。

藺蚩問太陽：“月亮呢？”

太陽道：“沉了。”

藺蚩聲音顫抖，仿佛昔日種種，冥冥之中已有定數：“沉了？沉哪裏去了？”

太陽往相對的月宮一指，但并沒有指向承載着他的光芒的月宮宮殿，而是指着月宮外橫着的那一尾黑色的長橫，語氣平靜地像是念了書中的一句沒什麽內涵的對白，他道：“沉到黑江裏了。”

藺蚩指着太陽：“你們，你和盤古，你們，到底是想幹什麽？你們為什麽要教唆月亮做自戗之事！？他什麽都不懂！他什麽都不懂！你為什麽還要害他！”

太陽平靜地看着他，道：“大人，他是自願的。”

藺蚩笑了出來：“自願？！會有神自願赴死嗎？你騙我都不打草稿是麽？！”

他說的是“會有神自願赴死嗎？”，心中卻在吶喊“會有月亮甘心棄我而去嗎？！”

太陽眼神未動，慢慢溢出現在女娲現在表現出的神情來，道：“藺大人，請你保持一個神族的冷靜好嗎，你應該是最不應該難過的，月亮和你的事，上下皆知……

“情愛，是天界的大忌，為了大局，必須要扼殺在搖籃裏，你和月亮僥幸有了情，那沒辦法，你們會慶幸和懷念它存在過，但是為了大局，它可以存在，但必定不可能長久。”

藺蚩的牙齒磨的咯咯作響，他努力壓制住怒吼出聲：“……什麽大局？”

太陽：“大局就是，萬物生靈此消彼長，一者生一者死，像銀河一樣，有因勢亮起的星子，有順勢熄滅的星子，我們神族要打造出這樣的自然規律，用來維護宇宙的秩序，給天地所有的生靈打造出一個大舞臺。”

藺蚩盯着太陽的眼睛，露出惡狠狠的情緒，他道：“然後，然後你用光和熱來撫育天下生命，再讓天下生命對你歌頌！贊揚！對麽？”

太陽無奈地攤手，道：“大人，這是你想的，我可不是這麽想的，我不需要什麽生命的歌頌，就算沒有贊揚，我也會一直亮下去，知道生命結束。”

藺蚩：“呵呵！那月亮呢？夜間的天空就不需要點亮了嗎？”

太陽：“這個不用大人操心，月亮以後由我親自點亮，至于月亮的升起和下降，自有女娲選出來的神官掌舵，您只要管好天界各位神族妖族的事就好，大局的事，由我和創世神負責。”

“大局……呵呵呵。”

神武殿主座上，藺蚩姿态莊嚴，向外看着銀河緩緩流過，其間，有多少星子跟上了大部隊，又有多少星子因為跟不上而被沖刷甩下。

“你們有你們的大局，為了生命，為了什麽……秩序！？”

“那我，偏偏就要暗中攪和了這所謂的大局！”

藺蚩在心裏道，不由自主地壓下眉頭，露出陰鸷的神情。

月亮沉入了黑江是吧？

那就讓我把困在黑江裏的“東西”，都給翻出來，我就不信找不回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