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此時夏意澎湃,桃花濃盛,開得肆意飽滿,花色幾乎漫天皆是,渾不若數月前的三兩桃花,疏落有致。

出乎她意料之外,跳脫浮蕩如慕漴,其心志竟極為堅毅,心防更是濃霜般深重,以她之能,全然看不懂慕漴在想些什麽。

她連試三次,一無所獲,只得将眼神轉向他的妹妹。

慕小姐卻是表裏如一的柔弱,被莺七遙遙攻入心防,卻毫無察覺,猶自怔怔凝望兄長,淚水倏然奪眶而出,凄然道:“沁兒的心意,哥哥難道便當真半點也不明白麽?”

慕漴并不看她,望着天邊雲霞的臉上分毫表情也無,木然道:“沁兒,我說過了,天意如刀,你我份屬兄妹,我對你也只有兄妹之情,小時候的那些玩笑話,不過是我為了逗你開心,随口說的,又豈能當真?”

慕沁木立當地,一動不動地凝視着他,時間流瀉無聲無息,仿佛已經過了百年歲月,方才聽她慘然笑道:“好,是沁兒不好,不該把小時候的玩笑話,當做哥哥你的真心話來看。”

與此同時,莺七恰恰将慕沁此刻心境讀盡,只震驚得圓睜雙目,一臉駭然。

慕沁心思坦白,流露無遺,心裏翻來覆去,缭繞不休的只有一個男子形影,跳脫飛揚,正是她兄長慕漴。

記憶裏是一個夏日的黃昏,繁花燦爛,她穿了一身月白色的衣衫,雪膚明眸,立在花團錦簇中,羞謝了數朵繁花。

十二歲的慕漴看得呆了,曾在她耳邊悄聲低語:“沁兒,等你長大了,我便娶你,咱們一生一世也不分開。”

那時的慕沁才十歲,對兒女私情懵懂不解,但卻一向喜歡極了這風趣俏皮的兄長,聞言不假思索,脆聲笑道:“好呀,沁兒也只想嫁給哥哥。”

兩個孩子笑作一團,互相伸出小手,和對方拉一拉勾,表示這約定永不反悔。

也許他只将那當做兒時笑語,但她心心念念,卻記了這麽多年,長到十八歲的年華,也從未遺忘。

莺七初識這兄妹二人之時,便覺得他們之間有些不大尋常,開始以為不過是兄妹情深,互相關愛,此刻方知其中的真情,心內一時五味紛呈。

耳畔師尊傳音嘆道:“我見這兩人第一眼,便知道他們絕非簡單的兄妹,世上豈有兄妹用這般眼神望着對方?”

他苦笑一聲,蒼然傳音:“須知這般深情目光,我也這麽看過你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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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畔慕漴終于望向妹妹,但他的眼神仿佛隔着雲端遠遠傳來的仙謠,飄渺不定,淡淡道:“沁兒明白便好。如今父親不幸謝世,我身為日照城少主,理當登位,擔負一城重任。而你年紀漸長,也要找個男子成親,我為你尋的夫婿是這天下最有權勢的男人,嫁給他,你便終身有了依靠,從此不需要我再替你操心了。”

慕沁臉上凄涼之情漸漸褪盡,慘白的臉色卻有了淡淡的紅暈,仿佛冰雪之中忽然破顏怒放的紅梅,豔麗驚人,萬般複雜的神色都化為淺淺一笑,聲如輕煙:“好,沁兒都聽哥哥的,你要我嫁給穆長恭,我便嫁給他。時候不早啦,我倦了,想要休息,哥哥……也早些休息吧,咱們來……明日再見。”

看慕漴神色,很有些心不在焉,聞言便點了點頭,道:“好,沁兒身子剛好一些,還是早些休息吧,唉,本來以霄衡長生真氣之強,本該能把你全然醫好,但他……他……世事難料,我也沒有辦法。”

說罷喚來兩個丫頭,命她們扶着慕沁進屋歇息,好生照看小姐,兩個丫頭恭恭敬敬地答應了一聲“是”。

慕沁更不回顧,順着兩個丫頭的攙扶,快步走回屋內,跟着便關了房門。

他默然伫立片刻,臉上神色變幻不定,終于化作慘然一笑,轉身而去,頃刻間消失在雕梁畫棟之後。

這兄妹兩人一番談話,其中包羅的信息量太過巨大,牽扯的人物和愛恨情仇也太過紛雜。

蕭君圭玩味地瞧着徒兒:“你這臉上寫滿了驚駭之色,莫非從前竟沒有瞧出來?”

莺七白了他一眼:“我又不像我的好師父這麽聰明有眼光,怎會瞧得出來?”

蕭君圭笑得十分受用。

莺七沉吟道:“師尊,方才慕姑娘說,慕少主讓她嫁給穆……穆長恭?”

話音未落,忽聽慕沁房內的丫鬟傳來一聲驚呼。

莺七一躍而起,沖到慕沁房前,推門便入,眼前血腥味兒濃重之極,撲面而來,她只一怔之間,只見慕沁房內燭火将熄未熄,極為暗弱。

隐約之間,看到兩個丫頭倒在地下,不省人事,慕沁倒在桌前,似乎也暈了過去。

蕭君圭随後跟入,見狀疾拿慕沁手腕,只見她手腕中一道傷口鮮血淋漓,忙點了她傷口處穴道止血,道:“不妨事,只是割破了手腕,被我及時封住穴道,流血不多,療養幾天就沒事了。”

說着順手又救了那兩個丫鬟,皺了眉頭直嘆氣:“如今的世道是怎麽了,這女娃兒好端端的,卻為情自盡,莫非還想在史書上留個癡情的好名聲不成。”

師尊的吐槽,一向精确又有水準。叫她實在很崇拜。

慕少主得了消息,急匆匆趕了來,“吱呀”一聲,木門被從外推開,灑進來一地清涼月光。

進來之人紫衣玉冠,飛揚的眉目難得地沉寂下來,臉上滿是冷肅之色,與之前的浪蕩浮脫之态截然不同,叫莺七見了,一時竟習慣不過來。

他見到莺七、蕭君圭兩人,竟不驚訝,快步走到繡床旁邊,握住慕沁手腕察看,疾聲道:“我……妹妹……她怎麽樣了?”

莺七道:“慕姑娘在房裏割腕自盡,被我們發覺,我師尊點了她穴道,此刻她只是昏睡,并無大礙,慕少主放心。”

慕漴緩緩放下慕沁雪白的手腕,又替她蓋了蓋被子:“癡丫頭,你這是何苦?”

莺七忍不住道:“慕少主,你又何必待她如此體貼?豈不是叫她情根深種,更難以自拔。”

慕少主由衷地發出一聲嘆息:“她同我是一母同胞的親生兄妹,生而如此,我……我只能負她。”

慕少主是個講相聲的好苗子,寥寥數語,說得清楚明晰。

不過是一對親兄妹本不該産生的情緣糾葛。

慕少主自幼頑劣,萬花叢中過,紅顏知己無數,很有個和趙伯雍一拼高低的意思,博得個浪蕩子的好名聲。但表面風流的他頗有心防,只有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胞妹,才是心頭唯一的珍愛。

恰巧慕姑娘常年卧病在床,極少見過別的男子,兄長對自己關懷備至,不免一縷情絲,牢牢纏繞在浪蕩子的身上。

如今兩人年歲漸大,糾纏漸深,正沒個了局。

前些日子慕少主的老爹暮岩病逝,日照城沒了頂梁柱,岌岌可危。

慕漴深谙當機立斷的道理,當即派人與大秦城城主穆長恭聯姻,穆長恭一向聽聞慕沁是個美人,且又是一城之主的千金,聞言自是欣然同意。

莺七想起該改口喚他城主,忍不住出言相勸:“慕城主,恕我直言,那穆……穆長恭人品很過不去,你何必将你妹妹嫁給他?”

慕漴笑了笑,卻不作答。

莺七還待再勸,師尊挽住她手,道:“咱們別打擾慕城主,去熬藥是正經。”

她想起霄衡的傷勢,心中一跳,忙辭了慕漴,同他快步出來。

蕭君圭同了她在廊下走着,語氣不疾不徐:“莺七,這位慕城主年紀雖輕,卻是個有主意的。”

莺七困惑道:“師尊說什麽?”

蕭君圭唇邊微帶冷笑:“犧牲一個弱不禁風的妹妹,可以換來穆長恭的支持,這筆生意,豈不是大大劃算?莺七,你也見了慕姑娘對她哥哥癡情的模樣,倘若将她嫁給別人,她必不能久活,但慕漴不會在乎。”

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可是師尊,慕漴很喜歡他妹子。”

她想不通一件事,慕漴對其妹大有情意,怎能舍得讓她作為權勢角逐的犧牲品?

蕭君圭語氣十分過來人,一臉的看得開:“慕城主既已決意犧牲她,便再也不會将她的生死放在心上。”

師尊看人,眼光一向毒辣,三言兩語,說得明白。

一路回轉屋子,她心情頗郁郁。從來只道世間癡情女兒薄情郎,南曠微如此,慕漴亦如此。

進了房,卻忍不住笑如花綻。

房內趙伯雍正扶着白衣人喝水,正是霄衡醒了。

她快步奔到床前:“你……醒啦?”

少年蒼白着一張臉,緩緩點了點頭:“多謝你救我回來。”

莺七聽他聲音低沉,顯是重傷無力之故,眼圈一紅,柔聲道:“是我師父救了咱們。”

霄衡微笑道:“多謝蕭前輩。”

蕭君圭不緊不慢地踱了過來:“你救了我們家莺七,實在叫老……老夫歡喜,全天下的少年,你最受老夫的青睐。”

他一向自稱“老子”,但面對清雅絕俗如霄衡者,這句俗語便難以出口,此刻硬生生将“老子”改口成“老夫”,辛苦之極,接下來的話便說得結結巴巴,心下不禁懊惱,想自己何等潇灑,怎可在這少年面前出乖露醜?

正待再說兩句話挽回顏面來,不料“我們家莺七”一把将他推開,口氣裏帶點兒抱怨:“霄衡剛醒,你別勞了他的心神。”

堂堂的太華師尊悲憤而哀痛地坐在一旁,眼睜睜瞧着自家女孩兒一路殷切地陪着師叔,視師父如無物。

是夜,莺七倒在床上,翻來覆去,卻難以入眠,床腳處小狴鼾聲四起,已睡得沒心沒肺。

她想起霄衡,心下又是一陣說不出的難過:“我怎配讓他為我犧牲良多?”

念及此處,驀然一陣沖動,只想見到他,從床上一躍而起,悄悄打開門扉,孰料霄衡并未在屋子中,趙伯雍斜倚着一個枕頭,大咧咧地躺在床上,同周公雅會得正高興。

她一怔之下,心念飛轉:“他去哪兒了?”

躍上房來,四處張望,遠遠看到那人獨立在當日的桃花深處,衣白似雪,随風起舞,一時之間,分不清他和明月,孰明孰暗,孰遠孰近。

她望見他的背影,松了一口氣,見他擡頭望月,身影孤絕。

她自信輕功了得,落地無聲,有心要吓一吓他,但尚在十數丈之外,他的聲音已遙遙傳來:“莺兒。”

莺七含笑走近:“你傷勢尚未痊愈,怎麽獨自出來?”

他道:“無礙。”

言語比之初逢時,簡短了十倍,語氣更是平淡得如一湖靜水,叫她有些詫異:“你……怎麽了?不高興麽?”

澄澈月光下的少年男子宛如一尊雕塑,神色沉寂,良久卻無半點言語。

她搭着讪:“有件事不知道你曉不曉得,慕漴要将他妹妹嫁給穆長恭呢。”

霄衡微一沉吟,目光中閃過不忍的神色:“慕公子年少而有決絕心腸,肯将最珍愛之人拱手相送,假以時日,未必不是另一個穆長恭,只是可惜了慕姑娘。”

師叔同師尊眼光一般毒辣。

莺七搖頭:“不,慕漴真正愛的不過是他自己罷了。”說到這兒,忍不住心生促狹:“就像換做是你,怎會将我拱手讓人?”

霄衡啞口無言,又見她試探着挽住自己的手臂,忍不住道:“站好,別亂動!”

莺七擡起頭來,奇道:“為什麽?”

霄衡聞言一愕,欲言又止,卻感覺到她又向身上靠近了幾分,剎那之間,心跳如雷,生平那些驚險萬分的惡戰,與此刻相比,直是如同細雨般輕柔寧靜。

他深吸了幾口氣,強行鎮定下來,伸臂推開了她,終于帶了三分惱意:“你……你當真不知?我……我是男子,男女有別,你這般對我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莺七強忍笑意,一臉茫然:“好師叔,你說什麽呀?我年紀小,什麽也不懂的,你別把我教壞了。”

霄衡見她居然這麽說,一時之間,竟無言以對,心下頗為無奈,拂袖坐下,對着一樹繁花,默然不語。

莺七笑吟吟地坐在他身邊,托腮笑道:“好哥哥,是不是?”

霄衡哼了一聲,蹙眉道:“不是!”

她秀眉一擰:“好啊,那我先把你霸王硬上弓了再說。”

霄衡聞言愕然,驀地回過神來,羞惱交加,拂袖道:“你敢無禮?”

莺七身為太華山一霸,膽子自小練起,着實驚人,聞言不由分說,猛地将他一推,撲在他身上,将他緊緊按倒,嘻嘻笑道:“我怎麽不敢對你無禮啦?哼,你服不服?”

霄衡出其不意,被她猛然撲倒,欲待伸手推開她,又不知如何下手,窘迫之極,悶聲道:“起來!”

莺七見他臉上飛紅,滿面羞澀之意,忍不住暗暗好笑:“不想他這般純情。”

心中惡作劇的念頭更是難以抑制,牢牢按住了他,咯咯直笑:“我偏不起來,你能把我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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