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手機

手機

明羨感覺自己正縮在一片非常狹小的空間。

熟悉的黑暗，熟悉的狹窄。即使是又瘦又小的身體，纖細的、甚至骨頭突出的四肢也可以輕易抵到邊界，手掌可以摸到粗糙的木頭質感。

熟悉的氣味，是樟腦丸的氣味。衣服垂下來碰到明羨的頭頂，在她面前有狹小的縫隙，透着光，但那并不代表光明。

外面有巨響，有人在粗聲喘氣，有東西被摔碎，有身體撞到桌椅的聲音。

明羨趴在縫隙上去看，她的睫毛顫抖，不自覺地想要叫出聲來，又用細弱的手掌捂住自己的嘴。

黑暗令她感到窒息。

猶如深淵一般，又黑又沉的海水正在逐漸淹沒她，她水性極好，奮力游動，想要将侵襲她的海水全部推出去。

一直游，一直游，直到抵達彼岸。

游到力竭，再也無法游下去，明羨才從水中擡起頭來。

黑色的海面茫茫，無論從哪個方向看，都看不到所謂的“彼岸”。

沒有力氣了。

明羨感覺自己沉入深海之中，她的嘴裏吐出氣泡，在水裏朝上看，頭發的飄逸的姿态與在風中不同。

明羨還挺喜歡被水包裹的感覺的。

只是這裏未免……太過冰冷。

明羨閉上眼睛，任由自己被黑暗淹沒。

“明羨……明羨，你還好嗎？”

一陣呼喚讓明羨清醒過來。

她擡起頭，發現自己正趴在家裏的書桌前，她枕着課本睡着了。醒來手臂和臉側全是印子。

“還好嗎？是不是做夢了？”

“阿姨……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明羨擡起身來，立刻道：

“我馬上做飯，阿姨你休息一下吧。”

陳暮看到明羨懂事的樣子，不由得一陣心疼，她答道：

“不用你做飯，明羨，我買好晚飯回來了，你和我一起吃吧。”

明羨剛睡醒，神情還有點迷糊。陳暮看到她整個書桌都是課本和筆記，又看看明羨剛睡醒的表情，語氣充滿關心：

“在趕學習嗎？累了一定要記得休息，不要強撐。”

明羨起身去洗手間洗了把臉，稍微清醒了一些，她拿洗臉巾擦了擦自己的臉，模模糊糊地說：“不用擔心我，阿姨，我很好。”

明羨一直表現出一種不符合她年紀的冷靜沉着。陳暮希望她可以更活潑一些，沒有顧忌地說自己的願望，或者像這個年紀的女孩一樣撒撒嬌，愛美、愛哭都可以。

但明羨都沒有。

陳暮不願意把明羨的境況歸為“寄人籬下”，也不希望明羨有這種感覺。但她的經歷實在太過特殊，如果明羨不是一個堅強懂事的孩子，她也許不會在這裏。

當曾遠瑤聯系上陳暮的時候，她的語氣帶着懇求。陳暮知道如果不是走投無路，遠瑤不會把明羨托付給她，即使身為朋友，她永遠願意盡一切去幫助遠瑤。

陳暮現在在寧安市的一所大學當行政，平時一直住在學校的宿舍裏。她工作很忙，回到這裏的次數并不多，只有明羨一個人住在她家裏。

明羨能夠進寧安一中繼續念書，陳暮是花了心思的。當她和明羨一起去機場送曾遠瑤，遠瑤哭了，明羨卻沒有哭。

回來的路上，陳暮問她，明羨卻答道：“我不要媽媽想起我在哭的樣子。”

她坐在副駕駛上，偏過頭去看窗外，天空中起飛的飛機拖出一道長長的航跡線，不知道這是不是她媽媽坐的那一趟航班。

陳暮想，如果可以，明羨應該是想哭的。

但她的眼淚大概已經流盡了吧。

陳暮離過婚，有一個今年剛考上大學在外地的女兒，她把明羨當第二個女兒一樣。但明羨總是表現得很懂事，陳暮知道并不是告訴明羨可以不懂事，明羨就會放松下來，變得親近。

吃完飯，明羨和陳暮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女兒在外地上學，陳暮一個人回家的時候确實會感到孤單，她從來沒有要求明羨陪她，明羨卻會在這個時候默默坐到她身邊。

比起女兒，陳暮更感覺像養了一只小貓。

“明羨，你看。”

陳暮拿出一個盒子給明羨，明羨接了過去，那是一款半年前發售的手機。

“這個是靓靓之前用的，你都上高中了，有個手機也方便你聯系媽媽和阿姨。”

靓靓就是陳暮的女兒。

陳暮鋪墊這件事很久了。明羨剛來寧安的時候，陳暮喜歡得不行，明羨長得又這麽漂亮，讓陳暮想從頭到腳給她好好打扮一番，拉着明羨去商場買衣服。

最後明羨只肯留下一些日常替換的基礎款，沒有滿足陳暮打扮漂亮女孩的心。

後來陳暮咨詢靓靓，明羨還沒有自己的手機，她想給明羨買個手機。

陳暮不懂手機，靓靓給她推薦，陳暮又想起給明羨買衣服的事情。

陳暮：“靓靓，你有沒有用過的手機可以給明羨接着用？”

靓靓：“媽！我的舊手機都那麽卡了，怎麽好意思給人家用呀！”

陳暮發愁：“給她買新的，她不肯收的，強行給也不好。”

靓靓：“買個不那麽貴的……？”

陳暮：“明羨沒用過手機，對她來說便宜和貴的沒差的，都是貴重物品。”

過了一陣，陳暮想了個辦法，她給靓靓買了個新手機，“強行”讓靓靓把自己只用了幾個月的手機寄過來給明羨。

就是明羨現在手裏的這臺。

陳暮觀察着明羨的表情，道：“手機卡阿姨也給你辦好了，你就拿着，有時候阿姨有事情找你幫忙也要聯系你。”

她東堵西堵，才勸下明羨收下手機。明羨打開盒子，摸了摸手機光滑的屏幕，說：“謝謝阿姨……謝謝靓靓姐姐。”

陳暮摸摸她的頭發，明羨再懂事，在她眼中始終是天真幼小的，只是老天待她薄情寡義，令人傷心。

“你自己注冊一個微信，和你靓靓姐姐說。”

陳暮輕快地說道。

等她洗澡出來的時候，看到明羨坐在沙發上，坐得很直，雙手捧着手機，聚精會神，動作生澀地點着屏幕。

難得見到明羨這麽可愛，陳暮暗笑，不再打擾她了。

完成了今天給自己定的學習任務之後，明羨在睡前又看了一會兒手機。

這個東西對于明羨來說非常新奇的東西，她住在雲城鄉下，即使看到有人用觸屏手機，也是遠遠看着，從來沒有上過手。

媽媽曾經有過一個，但是很快就被摔壞了，碎得一點也拼不起來。那個手機屏幕也沒有這麽大，那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在此之前，明羨很少有機會去感受時代的變化，有更多事情讓她疲于應對。來到寧安之後，整個世界天翻地覆，色彩一下子全部變化。

明羨坐過一次地鐵，在上面飛馳的感覺就像站在一頭地下游龍的身體裏，讓明羨非常緊張，既然進了龍的身體裏，龍又怎麽輕易把這麽多人吐出來？

但是周圍的人神情看上去都那麽習慣淡然，有的人困得頭一點一點的，馬上就要睡着了。

明羨坐在座位上，随着地鐵到站時的慣性輕微晃動，門打開，人一個一個地下車去，輕車熟路。

那個時候明羨知道，這裏的人就是過着這樣的生活，每天在游龍的身體裏飛來飛去的生活。

她不甚熟練地點擊屏幕，實在想不通觸屏的原理。手機保存得很新，明羨要愛惜着用很久。

她學起來還是挺快的，給自己注冊了一個微信，在昵稱端端正正地寫上了明羨。只是打字還很不熟悉，要一個一個找字母。

她加上了阿姨和靓靓姐姐，明天要打電話和媽媽說這件事，她以後也可以用微信給媽媽發消息了。

這是一件非常值得開心的事情。明羨躺在床上，忍不住翹起嘴角。即使不久前做了那樣不好的夢，只要現實發生一件還不錯的事，明羨就不會讓自己沉浸在那種情緒裏太久。

盯着目前還很空的好友列表，明羨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周末要問我可以微信上找我？我加你吧？”

游星漸好像要過她的微信？

去上學的時候，也把這個消息告訴他吧。

明羨小心翼翼地鎖了手機，蓋上被子睡了。

周二下午，體育課。

“不是吧，上來就跑八百？”

全班哀聲載道。

體育老師吹了笛子：“男生一千，女生八百，好了向右轉，跑起來跑起來。”

大家不情不願地跑了起來。

長跑的隊伍很快就變得參差不齊，很多人掉隊下去，從跑步變成快走。

男生和女生各自只剩一個遠遠地跑在前面。

游星漸耐力還行，只是随便跑跑，大多數人不想盡全力跑只是因為現在沒在考試，一旦考試指不定誰跑得快。

他無意間回頭看了一下，發現明羨就跟在他身後。

游星漸：！

他悄悄放慢了腳步。

等了一會兒，明羨還是沒跑上來。

游星漸沒忍住又回頭看，發現他放慢明羨也放慢，不緊不慢地跟着。

游星漸保持着跑步的姿勢，倒着跑，排到了明羨的旁邊，低頭看她。

他跑步的速度對明羨來說并非不快，明羨的臉上跑出了潤澤的血色，低低地喘氣，但表情仍然維持着平靜。

她的額角已經微微冒汗。

游星漸有些受寵若驚。

他放慢了腳步，和明羨并肩一起跑，起初沒有人說話，明羨太淡定了，好像跟着他也沒有理由。

游星漸也不指望自己能摸清明羨在想什麽，這樣毫無緣由地一起跑步已經讓他足夠開心。

“明羨，你跑得好快。”

游星漸小幅度地擺手，為了和明羨保持步調一致。

“你也是，小狗。”

明羨回敬他。

游星漸的耳朵立刻慌張地開始發燙。

“我一直都跑得挺快的。”游星漸嘟囔了一句。

兩個人又無言着并肩跑了一會兒。

明羨突然想起來，于是道：

“我可以加你微信嗎？我現在有手機了。”

明羨覺得這是很平常的一句話，沒想到一說出口，游星漸立馬停下來，而明羨一直向前跑去，因為前面就是終點線了。

明羨跨過終點線，停了下來，運動後心跳得更快，在這個時刻尤為鮮明。

她轉過頭去，看向身後的游星漸。

“加……我加你！”

不知道游星漸為什麽這麽開心，他很輕快地沖過了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