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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很涼,屋裏本來有些潮濕的悶氣,将窗戶推開些後便沒了,也不濺水進來。偶爾響起雷聲,感覺被罩在什麽底下,又如同在非常遙遠的地方,模模糊糊的。滕寧悶頭收拾飯盒,與剛才不同,連一個眼神都不肯給滕暮山。
這不是他的錯,滕寧暗想。
真是拙劣的自我安慰。
滕暮山的聲音正巧被驚雷吞了一些:“……下雨了。”
“我回去了。”他沒在意,趁雨勢尚小,在對方的注視中離開了。醫院與周邊燈火通明,越走遠,越覺得昏暗下來,滕寧要非常小心,免得踩進坑裏。傘邊滴水也慢慢變急,終于在他走進地鐵站後,大雨傾盤。
這時還有不少晚歸的人,排在他身旁候車的女人狼狽地從包裏摸出口紅,即使沒人注意,也仔細勾畫。牆根長椅上坐着兩個男人,似乎談論着生活不易,笑容裏帶着過分明顯的苦澀。太過勤奮的小孩将書包攬在胸前,後背濕透了,費勁地從後方鑽到隊伍裏,緊跟其後的父母連忙向旁人道歉。
滕寧看見一對背着吉他的情侶,可能是街頭藝人,也可能是剛結束練習的學生,黏糊糊挨在一起,十指緊扣。
從地鐵站到家裏那段路不長,但風太大,雨傘根本不管用,吹着水拼命往人身上飄,沒一會就打濕了滕寧的衣服。一開門,那股溫暖令他打了個寒顫,燈跟着腳步一個接一個亮起來,似乎這樣就不會暴露他孤身一人的事實。
泡進熱水的時候,滕寧從骨子裏發出一聲喟嘆,忽然想起音樂室裏散亂着書與譜子,忘了擺好的樂器靠着小沙發,而剛拿回來的飯盒被丢在池子裏,油點漂浮在水面。可他不想整理了,突然沒了出門那會渾身用不完的力氣,只想發洩,連思考都停滞。
“……那個負責人貌似長得挺漂亮,和她一比我們真是沒機會。”滕寧确信那兩個護士說的是言千芳,原來她這麽難纏,死皮賴臉。但滕暮山确實要退下來吧?年紀不小,煩心事太多,阿姨偶爾也提起臨床太累太傷身體,勸他換工作。平日滕暮山似乎在關注藥劑相關的新聞,書房裏一大部分資料也屬于這個範疇,或許他真的會去藥企。
滕寧的腦海中頓時浮現了幾個詞,一個叫朝夕相對,一個叫日久生情,一個叫天造地設,全都與他無關,他沒資格過問。
洗得久了,滕寧手指頭的皮皺起來,但他沒發現,垂着頭不知道自己想什麽,該做什麽。外頭還下着大雨,屋裏卻很暖,尤其浴室不怎麽通風,熱水熏得他有點迷糊。從很久以前,滕暮山還不知道的時候,他就蓄謀要追求對方,只是當初太幼稚,以為每個詢問都能得到答案,反而導致了彼此針鋒相對。所幸滕暮山以為他一時叛逆,在他學會更好掩飾自己後,戒心漸漸減輕。
可越是假裝,那種迫切的感情越是濃烈,當妄想随着時間流逝未曾消失,滕寧覺得某個時刻自己肯定會發瘋。人都是有欲望的,欲而生求,求之不得就是苦,他已經稍微嘗到了滋味,卻執迷不悟。彈了一下午的琴,他滿腦子都是滕暮山的臉和身影——令人無所适從的靈感——所以晚上才大膽去送飯。
這場雨下得好大,滕寧恍惚間聽到浴室的小窗外滴滴答答,心裏像是有一團火,有些東西試圖将它澆滅,它反而愈演愈烈。
回來時偶遇的情侶在地鐵上肆無忌憚地親吻對方,他連伸手觸碰滕暮山,都小心翼翼,遑論将人勾引到床上。他可能一輩子都見不到對方情動的樣子,柏拉圖,其實也無妨,只要有一點點希望。
年輕男人的身體素來敏感,即使是Beta,該有的欲望也一下子蘇醒,滕寧俯下身,鼻尖險些碰到水面,能很清楚看到自己的眼神。他好像突然興奮了,如果滕暮山願意,他可以毫不猶豫展現這一面,陰郁又暴露,那種異樣的情愫從指尖流淌到灼熱的器官,再逐漸膨脹,心跳也格外急促。
“舅舅……暮山……啊……”滕寧察覺自己的嗓音有些哆嗦,後知後覺原來他整個身子都在顫抖,快要握不住了。
他想,這下要把水弄髒了,終于渾濁的液體和不堪的思緒一同迸發。
等第二次洗幹淨,滕寧臉上的潮紅還未褪去,那股男人都明白的石楠花味仿佛萦繞在四周,令他懊悔又激動。書房的門不知道怎麽合上了,他吃了一驚,開始回憶剛才放肆發出聲音的時候有沒有意識到不妥,但一無所獲。
滕暮山到底什麽時候回來了?浴室的隔音還好吧?應該沒聽見?這些問題擠在他腦海,吵個不停。滕寧深吸一口氣,慌張地躲回房間,手掌按在胸口,那種劇烈的跳動幾乎震疼了掌心。
雨已經停了,彎彎的月牙懸在天邊,由于雲層厚重,因而看得不夠真切。他打開手機,随便找了個歌單,湊巧偶遇了那天在清吧聽過的歌,名字是《我只屬于你》,男歌手的聲音低沉沙啞。滕寧聽着聽着,總有種聽到了滕暮山聲線的錯覺,煩躁地爬起來,換成女聲版。可這又顯得過分哀怨,女人扯着喉嚨唱“我不想變得無情”,倒像祈求對方不要無情一般。
接下來也是一首情歌,風格不太一樣,說繁花似錦山月悠悠,愛情戴了張相似的面具,一揭開就是結束,根本沒那麽美好。滕寧側身睡着,閉上眼,一只耳裝着男女婉轉的二重唱,一只耳盛滿風雨和冷漠的月光。
另一邊,滕暮山像往常一樣坐在桌前,手邊堆着沒看完的大量書籍,有個新課題需要他研究。然而他腦海中一片空白,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被摁亮,文檔裏始終沒顯示出一個字。剛才他踏入明亮的走廊,從浴室的方向确實傳來水聲,與零落的悶哼和低吟,若有若無。盡管他性情冷淡,但好歹是個成年男人,自然聽得明白。
是滕寧在——
這個念頭一出,立刻根深蒂固紮在他腦海中,今天滕寧離開的時候好像很不開心,甚至有些莫名的憤怒,滕暮山曾經見過許多次這樣的表情。就像他剛得知滕寧的心思,毫不留情疏遠,當時對方顯得更悲傷,眼眶噙着淚卻堅定地不肯落下,嘴唇被咬破了,散發出清新的橘子氣味。卻偏偏還要笑,好像自暴自棄一般嘶啞地喊:“沒錯,我喜歡自己的舅舅,我他媽就是個變态!”
作為當事人,滕暮山依稀記得他那會太過意外和震驚,拒絕得非常粗暴,更沒有道歉。之後滕寧好像完全忘記這些,扮演着乖巧的外甥,一如往常親熱地挨上來。他更不會舊事重提,于是那段不愉快的時光仿佛從他們的人生裏被截去了,不複存在。
但這是不可能的。
現在的滕寧不再是小時候辛苦跑過來,非要抱着他撒嬌的小不點,也不是晚上害怕一個人所以要攬着玩偶的孩子。有時候滕暮山心情好,取下一罐糖果丢到面前,他就高興地掏出一粒含在嘴裏,珍惜地咂到完全融化,結果因為蛀牙疼了好幾天。滕暮山無意識地嘆了口氣,說實話,他所記得的關于滕寧的事情太少,以至于連對方何時長大了、何時有了奇怪的心思,通通不知曉。
在發呆許久後,滕暮山關上電腦,走出書房時聽隐隐約約的音樂聲,那是他不喜歡的類型,太過吵鬧,攪得心裏一汪水漣漪不斷。這是滕寧自己尋來的,他恍惚了一瞬,想起這麽漫長的十來年似乎鮮少教會對方什麽,但這個孩子依然茁壯成長了,按照內心喜歡的方式變成如今開朗外向的大男生。
這個夜裏,滕暮山突然意識到,作為長輩的他毫無疑問是失敗的,即使當中有大部分得歸咎于他的不作為。他永遠是一副冷漠的樣子,像旁人私下形容的“機器人”,不懂感情,也不打算想明白。
在滕寧面前,他既不發怒,也不溫和,甚至多數時間是對方主動湊上來,吸引他的注意。這樣下來,總有一天滕寧會覺得膩味吧?滕暮山按正常邏輯思考了一下,心裏好像沒了點什麽,又着實确定不來是哪種情緒。
“維持現狀……”滕暮山說着就看向滕寧的卧室,那裏緊鎖着門,歌聲也停止了,卻存在感十足。
他認定了自己不該自找煩惱。
……
對滕暮山的情緒波動一無所知,滕寧意外地做了個夢。
他知道自己挽着滕暮山的手,周圍下着不該出現在這座城市的雪,路很長,走着走着兩個人就白了頭發。然後畫面驟然一轉,他對着空蕩蕩的手掌發愣,擡頭看見被衆人簇擁着的新婚夫妻,女人的臉看不清楚,而滕暮山冷冷地與他對視,似乎在等待他的反應。滕寧聽到來自他喉嚨裏艱難擠出的回答:“不,我不祝福,除非你屬于我。”
他猛地驚醒,明亮的月光灑進來,風也很冷,吹幹臉頰發苦的液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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