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小修)

第29章 (小修)

第二天早上七點二十五, 傅杭出現在趙家院外,禮貌地跟在院子裏晾衣服的趙楓打招呼。

趙楓頭一回接觸這位傅知青,被這麽正兒八經地客氣,略顯拘謹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 裝得像個大人似的跟他打招呼, 請他進來。

“我姐跟我說你要借自行車了, 傅知青你等一下, 我去推自行車。”

趙楓說完,就跑進倉房。

傅杭視線掃過堂屋, 沒有趙柯的身影。

這時, 西屋的窗子打開。

傅杭聞聲轉頭, 就看見趙柯長發披散地站在窗後。

長發中和了眉眼的爽利, 意外的柔和。

心髒跳的飛快。

傅杭迅速收回視線,拇指和食指捏緊,臉上沒有表情地打招呼:“趙主任,早。”

趙柯沒覺得他這惜字如金的樣子有什麽不對, 回應了一聲, 站在窗口閑聊幾句,免得讓客人一個人尴尬地站在院子裏。

傅杭有問必答,即便話不多,也句句都有回應。

只是餘光總是不由自主地瞥向趙柯的手,手指穿梭在黑發間,勾勾纏纏幾下就靈活地編好辮子。

頭發, 一定很順。

傅杭情不自禁地出神。

“傅知青, 給你自行車。”

傅杭心一跳, 面不改色地接過自行車, “謝謝。”

他剛才竟然想要摸一摸頭發?!

怎麽會這樣……

傅杭心緒不寧, 直挺挺地推着自行車出去。

趙楓送到院門,回來跟趙柯感嘆:“我第一次見人背那麽直,姐你說他是不是沒有富貴包?”

趙柯抽了抽嘴角,手癢沒忍住,在他後頸拍了一下,“我才有富貴包!”

趙楓手捂着後脖子,摸了兩下,“我沒有啊。”

趙柯遠離犯蠢的弟弟,背上挎包,拎着茶缸去隊委會。

老王家的家當昨天全都清點完,列了清單。

宅地一個,房前房後有自留地,坐南朝北的新房兩間,舊房三間;

一間廚房,鍋竈兩個,碗筷若幹;

一間倉房,各種工具若幹。

糧食:玉米小豆等大概一千一百斤。

最後是他們家的錢,33塊7角6分。

趙新山做主,彩禮一定要給冬妮兒,不過減成了十塊錢。

剩下的所有東西,錢是刨出老三老四結婚的成本,由東嬸兒夫妻和四個兒子平均分,糧食按照人頭數平均分,各種物件兒按照價值,大致平均分。

最值錢的是房子,東嬸兒夫妻和老大家各占一間新房,其他三個兒子暫時各占一間舊房。

如果以後另外三個兒子搬出去住,王家老大要按照當年的屋子價錢補給三家。

以後東嬸兒夫妻跟着大兒子生活,每年其他三家要各給一百斤糧食。

隊委會有之前留存的分家協議範本,趙新山讓趙柯按照那個舊範本重新拟個協議,必須把這些細節全都寫上去。

許副隊長和牛會計一人兒端着個茶缸,站在趙柯左右看她拟。

牛會計笑呵呵地誇:“趙柯這字寫得真漂亮,以後隊委會有啥需要手寫的東西,可不用咱們的雞爪子劃拉了。”

趙柯半真半假地玩笑:“那不是給我增加工作呢嘛,不多給我個工分兒,我可要往你們茶缸子扔降火茶的。”

她回家問趙建國同志才知道,他曬得蒲公英茶,淨挑那種老秧,苦的人都不敢說有火氣了。

許副隊長早上來嘗了一茶缸,一點兒火氣沒有,就對趙新山說:“老趙,聽見沒,工作是你增加的,要不給工分兒,嘗着苦果,指定就是她幹的。”

趙新山嚴肅的臉上也露出些許笑意,“咋,我這個大伯還不能支使你了?”

趙柯指尖夾着鋼筆,雙手合在一起,求饒:“能,咋不能,我要是說不能,餘秀蘭同志知道得削我。”

趙新山三人笑起來。

許副隊長看着老王家的存錢,“其實生産隊有好幾家比老王家還窮呢,就他們家又蓋房子又要置辦東西,還得養孩子,能存三十多塊錢,真不少了。”

趙新山擡頭,“你沒看糧食嗎?這才年中,糧食就已經去三分之二。”

都不是會多嘴的外人,牛會計低聲問:“咋,這是偷偷賣錢了?”

趙新山沒說話。

牛會計算了算他們家每個人分到的糧,“他們這真是算的一點兒盈餘都沒有,到秋地裏活重,吃少了能抗住?”

“小孩子少吃點兒也差不多,咋也比饑荒那幾年吃得飽,真要不夠了,幾個親家也不能幹瞅着。”

也是。

牛會計和許副隊長點頭。

趙新山管着趙村兒生産隊,有一些事情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比如社員私底下賣點兒糧或者山貨,只要不太張揚不被人舉報,他就不會管。

許副隊長和牛會計顯然也都心裏有數。

餘秀蘭同志應該也知道,但趙柯沒當婦女主任的時候,完全沒聽說過。

這幾位嘴還挺牢。

趙柯其實有渠道,比社員們偷偷去賣要安全,但她想了想,還是沒有腦子一熱大包大攬。

協議拟好,趙柯拿給趙新山看。

趙新山逐字逐句讀過之後,滿意地點頭,“中午你去讓他們簽上字蓋上手印,拿回來我蓋章。”

趙柯這個婦女主任年齡輩分都最小,犯懶也得去跑這個腿兒。

中午,她背着挎包手拿協議在老王家院外等着。

有社員路過打聽王家分家的情況。

趙柯現在也不跟社員們裝什麽溫柔文雅的女學生了,一是沒什麽必要裝,都暴露了,二是有時候說話不直接點兒,真是多費口舌。

所以她直接沒好氣地趕人:“瞎打聽啥,那人家家裏有啥家當不是隐私嗎?你樂意我把你家有點兒啥全抖落出去嗎?”

“不打聽就不打聽。”

那社員也不生氣,嘟嘟囔囔走了。

趙柯得等王家所有人一起簽字,有個別人回來也沒急着去找他們,正好孫大爺孫大娘下工回來,她就站在他們家院外跟兩人說話。

孫大娘現在對她有點兒信服了,就小聲問她:“趙主任啊……”

趙柯說她:“私底下就叫我名兒,只要有事兒的時候,注意點兒就行。”

“行。”孫大娘問她意見,“冬妮兒和王老四的婚期也定了,就在下個月,我想着,冬妮兒要是跟老王家那一大家子住一塊兒,還有呂東梅那個刁歪婆婆,沒準兒要受氣,我和她爹就商量,我家有空屋子,讓他們搬過來咋樣?”

很多父母常說自己長了一身賤皮子,放在孫大娘夫妻倆身上也适用,明明說了再不管冬妮兒的事兒,還是不能眼瞅着她有一丁點兒不好。

但趙柯不贊同,“你要是提出來,指定要鬧矛盾的,不如讓他們去跟大隊申請一塊兒宅地,慢慢攢着建材,到時候自己單住。”

“我知道他們得單住,就是中間這段兒時間……”

趙柯搖搖頭,“你要是信得過我,就讓冬妮兒吃些苦頭去,否則她不會明白你們的苦心。”

孫大娘嘆氣,“我就是不忍心……”

“我媽說老王家的男人不動手打媳婦兒,我倒是不覺得這是什麽了不得的優點,可再一想想,要是像有些心眼子惡毒的人家,有那種吃絕戶的心态,不得上趕着奔你家來?”

孫大娘若有所思。

鄰居住了十幾年,舌頭碰牙不斷,但也确實了解彼此。

要往開了想,老王家人比她大姑娘的婆家強多了。

事兒到這一步,趙柯勸她:“沒壞到那份兒上,對女兒那些不忍心就多忍一忍,有些苦,該放手讓她自個兒去嘗一嘗。”

孫大娘長長地嘆氣,“我跟冬妮兒爹再商量商量。”

趙柯點點頭,瞧王家人還沒回來全,就又聊起她家大女兒:“一直沒見春妮兒姐回娘家呢?”

提起她,孫大娘更是愁眉苦臉,“她婆家不樂意她回來太勤,都是我去李村兒看她。”

“那……”

趙柯掃見東嬸兒他們一家子回來了,就止住了話,跟孫大娘擺擺手,走向東嬸兒一家人。

老王家會分家,跟趙柯有很大的關系,趙柯還挨個罵過他們家人。

因此王家人面對趙柯,都有些別扭,語氣也不自然。

趙柯不一樣,趙柯極其自然,像是什麽都沒發生似的,該喊人喊人,該說話說話。

王家人更覺得怪異,王家兄弟可做不到,一面兒想“要不能當婦女主任呢”,一面兒飛快地簽完字遁走。

東嬸兒按完手印,忍不住擠兌她:“沒結婚的大姑娘像你這麽皮實的,真是少有。”

趙柯覺得,東嬸兒應該是想說她臉皮厚。

竟然說話這麽委婉。

臉皮厚有什麽的,她臉皮厚她驕傲。

下午,趙柯把協議拿給趙新山,趙新山蓋上大隊的印章,鎖進了櫃子裏。

兩點多,傅杭從公社回來,直接騎着自行車到隊委會還給趙柯。

“你檢查一下?”

趙柯掃了自行車一眼,“沒事兒,自行車給我就行,傅知青回吧。”

她說着就推着自行車要靠邊放。

“等一下。”

傅杭叫住她。

趙柯莫名,“嗯?還有事兒?”

傅杭心跳又不受控制地加快,悄悄深呼吸平複,遞過去兩塊兒綠豆糕,“這是謝禮。”

他不止在供銷社買了兩塊兒綠豆糕,還鬼使神差地買了一個發卡,但根本不敢拿出來。

他要是送發卡,趙柯一定覺得特別奇怪。

傅杭自己都覺得奇怪。

而且趙柯應該也不會要……

事實上,趙柯連綠豆糕都不要,她知道這種有包裝紙的綠豆糕一塊兒也不便宜,客氣地拒絕:“不用了,借個自行車不至于。”

然後一點兒不給推拉的機會,推着自行車就走開。

傅杭面無表情地收回綠豆糕。

果然,送綠豆糕也很奇怪。

傅杭轉身的時候,頭發都洩氣地垂下來。

他回到知青點,情緒已經收拾好,依舊是一副冷淡到冷漠的模樣。

劉興學和鄧海信之前跟他不太愉快,這幾天互相都沒有說過話。

兩人在院兒裏,看見他都當作沒看見,繼續和蘇麗梅說話。

傅杭并不在乎,徑直進屋。

蘇麗梅看着傅杭的背影和他手裏的包裹,沒啥眼力見兒地說:“不知道傅知青家裏是做什麽的,應該條件很好吧?”

劉興學和鄧海信眼神嫉妒。

劉興學不屑地說:“要是好,來下鄉幹什麽,裝得吧。”

随即,倆人對視,眼裏有些看好戲。

屋裏,林海洋跟傅杭熱情地說話:“你回來了?累不累?”

傅杭搖搖頭,遞給他一個綠豆糕,“給你一個。”

林海洋驚喜,“傅杭,你竟然特地給我帶糕點?!”

傅杭停頓片刻,沒解釋,坐到他的桌子前,一掃桌面,發現他的物理筆記本竟然不見了,立馬翻找起來。

“怎麽了?”林海洋咬着綠豆糕,含含糊糊地問,“什麽東西不見了嗎?”

“我的筆記本。”

“诶?!我中午還看見了?”林海洋在他周圍找起來。

然而還是沒有。

兩個人又開始在整個屋內尋找,翻遍了也沒找到。

傅杭臉色有些難看。

林海洋說:“我去問問他們兩個。”

片刻後,院子裏就響起了争執聲。

鄧海信:“問我們幹什麽?我們又不是給他看東西的。”

劉興學:“我們白天都在上工,倒是你,下午又請了假偷懶,誰知道是不是你幹了什麽故意不承認?”

林海洋反駁:“我怎麽可能動傅杭的筆記本?”

鄧海信:“我們也不可能動。”

劉興學:“有的人自己不保管好東西,不要來怪別人,況且主人都還沒急着來找,你急什麽,又不是看門狗。”

林海洋發怒,“你說誰是看門狗?我看就是你們兩個因為上次的事兒懷恨在心。”

劉興學:“你有什麽證據嗎?我還說是你丢了呢。”

怎麽可能有證據?

他們的态度就像是:你們能拿他們怎麽樣?

太嚣張了。

林海洋氣不過,舉起拳頭,就砸向他。

蘇麗梅驚呼,閉緊眼睛。

一只手突然出現,抓住了他的手腕。

“傅杭?”

傅杭松開林海洋的手腕,走到劉興學和鄧海信兩個老知青面前,冷靜地說:“把筆記本還給我,我不跟你們計較。”

劉興學不怕他計較,光棍兒地說:“我們又不知道你的筆記本在哪兒。”

鄧海信禍水東引:“萬一是村裏哪個無賴偷走的呢?”

林海洋說:“怎麽可能?下午根本沒有別人來。”

傅杭沉着臉,問:“給不給我?”

兩個老知青死豬不怕開水燙。

傅杭二話不說,從地上拎起一個板凳,照着劉興學頭上十來公分的地方,砸過去。

板凳哐當落地,差點兒被砸到的劉興學霎時吓得腿軟,“你、你……”

傅杭又回身從柴火垛上撿起一根手腕粗的木柴,冷着臉沖着鄧海信舉起來。

鄧海信害怕,噼裏啪啦全吐露出來,“下午上工,扔在村外的草從裏了。”

吓唬人用的木柴扔到他腳邊,傅杭馬上去找。

林海洋瞪兩人一眼,也跟着出去幫忙。

他們争吵起來,莊蘭才從屋裏出來,等聽明白了前因後果,本來就對這兩個油滑的男知青不喜,現在更是反感,“我也去幫着找找,麗梅你去嗎?”

蘇麗梅看鄧、劉二人一眼,默默地點頭。

方靜跟上,“我也去。”

與此同時,樹根兒撿到了筆記本,抱在懷裏,蹦蹦跳跳地拿回家,獻寶一樣送到爹劉廣志跟前。

鄭廣梅看見,搶過來翻看,“這啥?你上誰那偷的?”

樹根兒着急,“沒,沒偷,撿的!”

鄭廣梅看不明白上面鬼畫符一樣的字,也沒有空白頁,随手扔到竈坑前,“啥破玩意兒,留着引火吧。”

樹根兒急急地看向爹。

劉廣志視而不見。

劉廣志和鄭廣梅的兒子劉小滿跑出來推他,“你走開!傻子!別來我家!”

樹根兒無措地被推遠,眼睜睜看着他牽走爹,院子裏只剩下他一個人。

許久之後,樹根兒悄悄摸進廚房,撿起筆記本,抱在懷裏。

鄭廣梅發現,氣得大罵:“你是不是偷吃了?!”

樹根兒吓得不敢動,被打也只知道搖頭否認,“沒有,沒偷吃,樹根兒沒偷吃……”

·

傅杭他們找了很久都沒找到。

林海洋又回知青點把鄧海信和劉興學拽過來,逼問他們把筆記本扔到哪兒去了。

鄧海信指了地方。

一群知青到那兒找,草皮都快要翻過來,還是沒找着。

林海洋質問:“哪兒去了?”

“我哪知道,就扔在這兒了。”

林海洋氣得想打人。

鄧海信怕挨揍,急慌慌地說:“誰讓傅杭那麽嚣張,我們就是想教訓一下……真的只是教訓,沒騙你們,不然直接扔到河溝裏了!”

扔哪兒不是扔,他還好意思說。

但現在打人也沒用,林海洋擔憂地看向傅杭:“傅杭,你沒事兒吧?”

傅杭垂下眼,“找不到就算了,也不是多重要的東西,回去吧。”

林海洋懷疑,不重要的話,他為什麽有空閑就看?還差點兒動手,着急忙慌地出來找?

晚上,傅杭幾乎一晚上沒睡。

第二天,他又一次來到隊委會,跟大隊長趙新山申請一塊兒宅地,想要自建房。

趙新山驚訝:“建房?知青點不住了嗎?”

傅杭淡淡地點頭,“是。”

“批宅地倒是可以。”趙新山也不管知青點是不是有什麽矛盾,反正沒鬧到他這兒,捋開趙村兒的簡易地圖,問他,“你想在哪兒建房?”

在哪兒建房……

傅杭的視線黏在趙柯家東邊的空地上。

就是說,如果想要跟生産隊為數不多能說上話的人做鄰居,也很正常。

而且住進村子裏,他可以更快地融入到生産隊中。

他……不是奇怪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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